周围站着的人散尽后，服务员得以走近茶桌，为玲儿几个人续水。
玲儿一边吹杯口一边说：“朵玛，那天我好想去看看你们的开业仪式，都怪你们天仁哥有美国客户来访，我去顶替他帮他做翻译。”
“哦呀，玲儿姐，那天你真该来的。开业仪式后，当晚，我们神山文工团又在上海八万人体育场举行了神山文艺晚会。哦呀，来了好多观众，观众好热情。我们唱了一首又一首，他们还在喊再来一首。”
原来，那天，天仁特意邀请发财痣去参加了神山招商引资活动的开幕仪式，把发财痣隆重推荐给县长，要县长特别关照发财痣。
县长特意把发财痣安排在嘉宾席。
开幕仪式结束后，天仁赶回公司，送杰克老头去浦东国际机场，发财痣随县长去八万人体育场观看神山文艺晚会。
神山文艺晚会上，朵玛和石榴花是主唱，两人一上场，嗓子一敞，“呀啦嗦——”，全场立刻沸腾起来，燃烧起来。
全场熄灯，两束聚光灯分别聚焦朵玛和石榴花，朵玛和石榴花仿佛是自天外飘来人间的两个仙女，也把天籁之声带来人间。没等朵玛和石榴花一首歌唱完，发财痣就急吼吼地跑上台去向石榴花献花。
一说起唱歌，玲儿兴趣盎然，说：“我早就知道你们那里的男女青年个个唱歌都唱得好，男孩子要是唱歌唱不好，连女朋友都找不到。”
“是呀，所以，这次我们县领导带队到上海来搞招商引资活动，也把我们文工团带了来，好为活动增加亮点。”
“哼，千万别把那些老板引进到你们神山，他们一去搞开发，神山就再也不是神山了。”
“那咋行？玲儿姐，你不知道，我们山里赚钱的路子不多，顶多挖点虫草卖点儿钱。我自己也跟我的噶咦多吉上山去挖，要爬到好高的山上去才能挖到。现在，挖的人多，有时一天也挖不到一根。晚上，我和多吉就住在山上的岩窝子里。我和多吉原先还打算用今年挖的虫草卖的钱买一辆中巴跑运输，可今年挖到的虫草好少哦，哪里买得起中巴。”
“哇噻，晚上就住在山上的岩窝子里，好浪漫，耶！” 隔桌的几个女孩子又围过来，站在周边，脸露神往，互相击掌。
“不浪漫的，晚上冻死人了。要是遇到下雪天，有时，还会有老熊跑来跟我们抢岩窝子，我们打不过老熊，只好把岩窝子让给它们。那些老熊可坏啦，仗着自己力气大，欺负我们。山外来登山的朋友们笑话我们是山顶洞人，他们有帐篷。他们下山的时候，常常把他们吃不完的面包罐头方便面送给我们。我们没东西送给他们，只能用歌声送他们下山，直到看不见他们了，我们还在唱。我们的声音很高，他们能听到。”
“呵呵，那我们下次去你们那里登山摄影时，你们可千万不要唱歌。你们一唱，我们就没法下山啦。”大山接口道，满眼神往。
隔桌又有几个身挎相机的男子围过来，站在周边静听。
“我们家乡太落后了，太穷了，哪里像你们上海？这次我来，只觉得自己眼睛不够使，那么高的楼，那么多的车，连地下也有火车跑。我最喜欢你们地下的火车了，好想偷一个回去。我们山里，只有耗子才能钻到地下去到处跑，没想到你们上海人也能钻到地下去到处跑。我们县政府就是为了改变我们家乡贫穷落后的面貌，制定了文化搭台，经济唱戏，旅游先行，综合开发的政策。我们寨子大门边的经幡也换成了两块大标语：神山人民要雄起，发展才是硬道理。这次我们带来好多项目，希望在你们上海能找到愿意去我们那里发展发财的老板。有旅游开发项目，沙棘酒开发项目，松茸深加工项目，荧矿开采项目，好多好多，资料我都给天仁哥了。如果大家有兴趣，可以找天仁哥要。我们欢迎你们去我们那里发展发财。”
刚刚开始围过来的人面面相觑，有的退出了圈子。
天仁的脸开始发烫，急急插话：“李校长的新教室建成了吗？”
“建成了一间，用来作你捐赠的书的阅览室了。你们大家不知道，天仁哥可是我们那里的名人。李校长天天把天仁哥挂在嘴边，用天仁哥来教育孩子们，说你们要向人家天仁哥学习，好好读书。书读好了，就可以去大城市了，北京啊上海啊外国啊。书读不好，就只能够一辈子在山里头放羊放牛挖泥巴。你们现在还小，我丑话说在前头，你们当中有些人啊将来飞机都坐得不爱了，有些人啊一辈子都坐不上一次飞机。还说天仁哥自己成功了，不忘记回报社会，不像其他老板只顾自己赚钱。我也是这次来你们上海才第一次坐飞机的，哇，飞得好快呀。”
“哦。”几个男生对天仁推推攘攘。
女生对天仁眼露崇敬。玲儿眼里闪着骄傲的光。
天仁的脸红到了脖子，说：“李校长的那座学校的风光可真好，你们大家没看到。学校前面是一大片花园，下面是大渡河，对面是神山。”
“我们那里到处都那样，那些山爬起来累死人了。山那边几户人家的娃娃才可怜，每天早上天不亮就从家里出发，手拉手，打着光脚板，举着火把，翻过大山，准时来到学校读书。晚上，要走到天黑，才能到家。路上饿了，就在路边捧几捧泉水，啃几口馍馍，歇口气再走。”朵玛停住，喝口茶。
天仁插话道：“那些娃娃的桌椅板凳都是从自家带到学校里去的，我亲眼看见李校长的教室里，有八仙桌，有小木墩，还有石桌石椅呢。”
“对。我小时候在李校长那里读书时，就是从山下河里拣了两块大青石搬到教室里去当课桌板凳的。前一段时间，有几个来我们山里登山的年轻人把他们随身带的两个笔记本电脑送给了李校长。李校长不会使，要那几个年轻人教会了另外两个年轻女老师打字，那两个女老师是我们寨子里的人。李校长又叫那两个女老师给学生们开设了电脑课程。电脑不够，那两个女老师也舍不得拿出来，李校长就为每个学生用白木板刻了一块键盘，要那两个女老师教学生练习打字。只在上正式电脑课时，那两个女老师才舍得把电脑拿出来，给学生们一人练习打十分钟字，用不上一会儿，电就没了。山上没通电，每次都要下山跑好远的路程，才能给电脑充上电，用不上一会儿，又没电了。”朵玛头也不抬，自顾自地说。
几个女孩子挤出人群，走到窗户边上去，转头望着窗外海天，手往脸上抹。
天仁站起来，讲起李校长的故事来，越讲越投入，越讲越激动，讲着讲着，把李校长渴望拥有一个小小阅览室的梦想再次曝光出来，大声说：“……朋友们，李校长就是这样一位圣徒，终生都在攀登他的神山。我们中国从来就不乏圣徒，明知登不上神山山顶，依然义无反顾、视死如归，向着神山山顶攀登。我以我血荐轩辕，虽九死其尤未悔。杜鹃泣血血流尽，精卫填海海亦枯。正是李校长这样的圣徒传递着我们中华文明的千年圣火！我们每个人来到这个世界，都如同白驹过隙，哪怕是个萤火虫，也要扑闪两下，就算照不亮别人，也应该为这个世界添一丝微光，生命才不至于枉费，良心也才安稳。也许下面我要说的一段话有点儿落伍。人最宝贵的是生命，它给予我们只有一次。人的一生，应当这样度过：当他回首往事时，不因虚度年华而悔恨，也不因碌碌无为而羞愧。这样，在他临死的时候就能够说：我已经把我整个的生命和全部精力，都献给了世界上最壮丽的事业——为人类的解放而斗争。今天，保尔·柯察金们所建立起来的辉煌大厦，从堪察加到波西米亚，早已经轰然倒下。我们中国也进入了一个前所未有的向钱看时代，我真担心李校长将成为我们时代最后一个保尔·柯察金。解放全人类，我们做不到，但让李校长拥有一个小小的阅览室，我们能做到。女会员朋友们，你到星巴克去喝一次咖啡，也要花上好几十元。男会员朋友们，你送你女朋友一件衣服，也要花上上百元，可李校长就连这么一个小小的梦想都不能实现。难道李校长的这个小小的梦想真的会成为李校长的遗愿？不！朋友们，伸出你的手来，少喝一杯咖啡，少去一次酒吧，让我们共同来为李校长圆梦！”天仁绕场鞠一圈躬。
大厅里，安静得出奇。
玲儿带头鼓起掌来。
一个掌声跟上来，又一个，又一个，再一个……全场鼓掌！
全场起立鼓掌！
玲儿呼：“李校长！神山！”
灿儿跟：“李校长！神山！”
全场跟：“李校长！神山！” “李校长！神山！” “李校长！神山！”
吧台服务员也跟着鼓掌高呼，挤在窗外看热闹的人们也跟着鼓掌高呼。
声音越呼越齐，越呼越壮，越呼越大，终若海啸袭来，快要掀翻房顶啦！
天仁惊呆了，仿佛是一个玩火的小孩，无意间点燃了一座火山。火燃烧起来啦，先是一点点，然后是一片片，最后，整座火山都燃烧起来啦。
那玩火的小孩站在火心，他惊恐，他茫然，他慌乱。最后，他也燃烧起来啦，站在火心，拼命鼓掌，高呼：“李校长！神山！” “李校长！神山！” “李校长！神山！”
李校长的梦爆出光来，瞬间照亮捐书会，人人心中一亮，感觉自己在升华。
掌声渐稀，玲儿倡议：“本主席建议，把我们的捐书会定名为神山捐书会！大家说，好不好？”
“好！”众人齐呼。
“本主席宣布，今天，神山捐书会正式成立！”
鼓掌声再次铺天盖地响起。
“下面，本主席宣布神山捐书会成立后的第一项工作，讨论如何募集书籍。请大山协助灿儿副主席安排大家分组讨论。”玲儿说完，急急拉天仁挤出人群。
玲儿拉天仁来到茶楼门外棕榈树下僻静处，手拉着脖子上毛衣衣领惊慌地说：“这件毛衣还有那个包，可不是阿拉向侬讨要的啊，是侬自家送阿拉的啊。”
天仁一愣，拥住玲儿，玲儿的红唇迎上来。
玲儿的红唇是个小小的火山口，喷出火焰来，火焰沿着玲儿舌尖传递到天仁的全身。天仁的每个细胞在燃烧。玲儿胸脯是海涛，天仁陶醉在浪峰。
棕榈树下，一幅剪影。两人合二为一，紧紧相贴，慢慢凝固下来，凝固成一座雕塑。雕塑里两颗心在共振，共振把大海激活啦，不远处岸边的礁石奏响哗哗涛声。
天上一轮明月，月光洒向海面，海面跳动着音符。
大海奏响月光奏鸣曲——那是玲儿最爱听的曲目。
过了好久，玲儿推开天仁，牵着天仁的手，两条弹腿弹向茶楼。
玲儿牵天仁走进茶楼，现场的年轻人本来麻雀般叽叽喳喳，吵吵闹闹，旋即安静，目光齐齐投向玲儿的手。
玲儿脸上泛着红晕，依然牵着天仁的手，两条弹腿弹向大厅中间。
灿儿向全场大声倡议道：“本副主席倡议，捐书仪式跟我们玲儿主席的新婚典礼同时在神山下举行！”
“好！”大山第一个拥护，鼓起掌来，“干脆我们去神山下举行神山捐书会集体婚礼！本人先报个名，现在马上开始动手捉拿新娘！”
大山馋着脸，两爪举起来，作势凶神恶煞向灿儿扑去。
“去去去！”灿儿一把推开。
“哈哈哈！”全场男生个个两爪举起来，作势向身边女生扑去，“我也要捉拿个新娘哦。”
“滚滚滚！”全场响起女生们的咒骂，间杂着粉拳捶在男生们背上的咚咚声。
玲儿镇静下来，放开天仁，拉朵玛去场子中间站定，问：“大家讨论得怎么样？”
大山高声答道：“讨论好了。回到上海后，大家就各自整理自己的书籍，再去搜刮别人家不要的书籍，送到灿儿的租住屋，由朵玛代表李校长过目验收，也算是朵玛她们大老远跑来上海这一趟招商引资的成果。来年春天杜鹃花开的时候，我们能去的都去，去神山再搞一次捐书摄影活动，一人扛上两捆书，到神山去亲自捐给李校长，顺便登山摄影。”
玲儿大声唱：“本主席宣布，大山摄影俱乐部跟捐书会今天正式合并，我们拥有一个共同的名字：神山捐书会！”
“好！”大山带头高呼，现场又响起哗啦啦的掌声。
掌声渐稀，玲儿唱：“本主席现在宣布本会第一项集体讨论通过的决议案：本会经过集体民主讨论，一致决定向李校长捐赠书籍。这次捐赠的书籍算是见面礼，恳请朵玛帮我们转交李校长。再请朵玛作为本会信使向李校长转达，来年杜鹃花开的时候，我们神山捐书会会员一起去神山亲自向李校长再一次捐赠书籍。”
哗啦啦！全场爆发出掌声。
掌声渐稀，大山眼睛再次把头色迷迷转向灿儿，大声起哄：“玲儿主席，别忘记宣布来年杜鹃花开的时候在神山下举行捐书仪式的同时，还要举行我们神山捐书会的集体婚礼！”
灿儿脸一红，扭头装没听见。
玲儿也脸红起来，回答道：“关于集体婚礼的倡议，不作为本次聚会的议案。不过，我要告诉女会员姐妹们，神山那里是女儿国，女尊男卑。女生是女王，由女生做主挑选男生做男朋友，通过对歌来挑选。哪个男生的歌唱得好，就有希望被哪个女生挑选做自己的男朋友……”
玲儿话没讲完，大山胸脯一挺，脖子一梗，扯起嗓子吼：“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全场男生全都齐刷刷胸脯一挺，脖子一梗，扯起嗓子吼：“往前走莫回呀头……”
炸雷般的歌声震得全场女生个个拼命捂耳朵，旋即放下手来，举起小拳头往身边的男生背上猛砸。
个个男生仿佛老电影上被捕的革命志士，任凭敌人的打手皮鞭加身，严刑拷打，也威武不屈，岿然不动，昂首高歌：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
往前走莫回呀头。
通天的大路九千九百九十九呀，
往前走莫回呀头，
从此后，
你搭起那红绣楼呀，
抛撒着红绣球呀，
正打中我的头呀。
与你喝一壶呀，
红红的高粱酒呀，
红红的高粱酒呀嘿。
妹妹你大胆地往前走呀，
莫回呀头。
直到力气小的女生捶得手都没劲儿了，弯下腰去喊“妈哟”，男生们才终于唱完。这下子，男生们暴露出还没结婚就怕老婆的耙耳朵劣根性，捂着脑袋满场子抱头鼠窜，可无论逃到哪里都要挨上两拳。
笑闹一阵后，一个男生真的把自己身边一个女孩子推到场子中间，说：“集体婚礼算上我一个，我的新娘是现成的，用不着临时打急抓，这是我的未婚妻。”
那个女孩子脸蛋红红，向大家深深一鞠躬，说：“希望大家都到神山下为我们祝福。谢谢大家。”
“啊？！”众人一惊，鼓起掌来。
玲儿望着那个女孩子发一阵愣，随即宣布：“今天的聚会到此结束，散会。”
众人安安静静地往外走，再没人开玩笑，人人都好像触到了心事。
玲儿牵着朵玛的手朝自己房间走去。
来到门前，玲儿动手掏钥匙，朵玛悄悄说：“玲儿姐，我到别的姑娘房间里去打地铺吧。”
玲儿一愣，随即开门，拉朵玛进房，转身将半个身子探到门外，眼睛嘴巴一眯，做个猫脸，对跟在身后的天仁“喵——”，随手一推房门，把天仁关在门外。
玲儿和朵玛洗澡，上床，熄灯，各自躺在自己的床上。
“呃，朵玛，他真的没在你们那里顶过牦毡？”
“嘻嘻，他自己太笨，一看到石榴花家的藏獒就被吓跑了。”
“哈哈，藏獒会咬断……”
“嘻嘻，咬断了，玲儿姐，你就没快乐了。”
“朵玛，那事情真的很快乐？”
“啊？！玲儿姐，你跟他还没啊？”
“没。”
“那你白活这么大了。”
“……”玲儿不语。
朵玛快要睡着的时候，那边床上再次响起玲儿轻轻的说话声：“朵玛，刚才，大山不是倡议大家在神山下举行神山捐书会集体婚礼吗？我要你的天仁哥到神山下为你的玲儿姐开光。”
“嘻嘻，玲儿姐，你当是做法事呀？要那么郑重？”朵玛又兴奋起来，在被窝里扭动身子，“呃，玲儿姐，我刚才看到好几个男生比天仁哥还要帅，我现在有点儿睡不着了。”
“我也有点儿睡不着了。呃，朵玛，那事情真的很快乐？”
“嘻嘻，我给你讲啊，我有过好几个噶咦，他们每个人都不一样呀。”
“啥不一样？”
“嘻嘻，我到你床上来，悄悄对你讲。”
“嗯。”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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