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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爱卿神山

  两人吃完饭,逛到三潭印月。

  当空一轮明月!

  “呀!月亮。”玲儿抬手一指天上,“我最喜欢月亮啦。有时候,晚上没月亮,我也会用白纸剪一个月亮,或满月,或半月,挂在窗棂。那半月,我也会一会儿换个方向让她成上弦月,一会儿又换个方向让她成下弦月。今晚有月亮,省得我浪费纸张。”

  “是吗?有意思。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滟滟随波千万里,何处春江无月明?”天仁摇头晃脑小资起来。

  “人生代代无穷矣,江月年年只相似。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嘻嘻,现在是秋天,你吟什么春江?莫非你这头藏獒动了春情?别那么酸溜溜地。”玲儿这个正宗上海小资嘲笑着点破天仁酸溜溜诗句的主题,拉上天仁,说,“走,前面去看看湖中石灯笼。”

  两人来到湖滨,湖中不远处几盏石灯笼中泛出朦胧灯光。稍远处,湖中一轮圆月,忽碎,忽圆;更远处,湖滨绿树早融入墨色,为西湖镶嵌一圈丝绒镜框。镜子中,就一轮明月,再无纤尘。今夜的西湖是明月的西湖。

  “西湖十月半,一无可看,只可看看十月半之人。” 天仁小资上了瘾。

  “是西湖七月半吧?”

  “现在早过七月半啦。来上海一晃就三个多月啦,唉,真像在做梦。”

  “你才来三个月呀?我还以为你来上海好久了。这三个月你是怎么过来的呢?”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走吧,玲儿,我们到柳树下那张长椅上坐下来慢慢讲,说来话长,唉。”天仁又乡间小资起来。

  “嘻嘻,你好酸哟,走吧。”顺着天仁的手势,玲儿缓步来到一张长椅上坐下,挥挥手,示意天仁也坐下,但不能靠本姑娘太近。

  长椅边,垂柳轻拂,月光为柳叶镀上细银。

  “呃,你到底是怎么认识比尔的?”

  “要说比尔,得先说老李,要说老李,得先说千年红。”

  “你讲评书呀?卖这么多的关子?那好吧,本姑娘就当是听评书,可别把本姑娘讲睡着了。嘻嘻。”玲儿二郎腿一翘,一条手臂往下巴颏上一拄,真的摆出一个听评书的架势来。月光为玲儿的脸蛋上镀上了一层细银,长长眼睫毛泛着银光。天仁觉得,玲儿的脸蛋看上去就像一个芭比娃娃。

  天仁想起自己几个月的打拼来,心里生出无限感慨。唉,太孤独啦,身边连个说话的伴儿都没有,有时,夜晚上心来,自己会一个人跑到陆家嘴中心绿地上坐上一宵。陆家嘴中心绿地周围一圈高楼仿佛玉宇琼楼。

  天上孤月圆,地上谁无眠?

  何须去高处,我心不胜寒。

  今夜有玲儿,月光下做我的听众。我不需要太多的听众,一个足矣。玲儿,你可会是我的听众?

  “来上海之前,我开了家贸易公司,名字叫做千年红贸易有限公司。后来,上了朋友的当,倒闭了。”

  “怎么上的当?骗你的,你就不该称他朋友。”

  “那个朋友叫爱当然,他为我介绍了唐山一家陶瓷餐具生产厂家,那家厂要我为他们厂做总代理,条件很优厚,货销掉了再付款,卖不掉的可以退货。签好代理合同后,那家工厂第一次就发了价值一百多万元的陶瓷餐具给我的公司。爱当然也来我的公司做销售副总,还带来几个人一起加盟我的公司。可是,那些货根本销不动,我正准备把库存的货原原本本退给工厂的时候,有一天早上一到公司,就发现爱当然和他带来的那几个人没来公司。我心头一惊,赶紧带上两个员工去到库房,打开房门一看,傻眼了,所有库存货的外包装都被拆得稀烂。”

  “拆外包装干啥?”

  “干啥?拆烂了就不能作为退货退给工厂了。按照合同规定,工厂方只承担3%耗损率。后来工厂到法院告我,要我按照合同支付货款。我输了官司,被法院强制执行支付一百多万元货款,我公司账上钱不够,我新买的别克轿车也被法院拍卖了充作货款。”

  “啊?!侬哪能这么笨嘛?”玲儿生气,拎一把天仁的耳朵,“什么爱当然?该叫骗当然,骗朋友——理所当然。后来呢?”

  “后来,我的公司倒闭了,我就来上海了。”

  “嗯,也好,来上海站起来。”

  “那些碗碗碟碟倒派上了用场。”

  “啥用场?”

  “这就该讲老李了。我的评书你不爱听吧?走,回去休息吧。”天仁站起来,作势走。

  玲儿一把拉下:“哎呀,你讲呀。碗碗碟碟能派啥用场?难道你开饭馆不成?”

  天仁又坐下,说:“嘿嘿,给你说对了,可不是开馆子,是开火锅城,知道不?火锅城!”天仁把火锅城三个字说得连西湖对面君山上的情侣们都听到了,水里早已睡着的鲤鱼被他吓醒了好几条,一蹦老高。

  “你小声点儿。”

  “我又不是在谈恋爱,要那么小声干吗?人家神山下男女青年恋爱还对歌呢,声音比我不知道要大多少倍。”

  “神山下没人,这里到处都是人。”玲儿一跺脚,起身就走,可并不往青年旅馆方向走。

  天仁连忙跟上道歉道:“嘿嘿,玲儿,我是怕你老坐在一个地方觉得没劲儿。走走走,前面那张长椅上坐。我接着讲,我接着讲。话说老李……”

  玲儿步子慢下来,耳朵竖起来。噫,说呀。玲儿坐上不远处另一张长椅。

  

  “南村路哪一家?阿拉去吃他,要他给阿拉打八折。”

  “那时,我的公司刚好倒闭,老李来电话说:天仁,那些碗碗碟碟你就别处理掉了,拉来我店里用吧,我们合伙开一家火锅城。我一听,真的把那些碗碗碟碟办了长途托运,拉来浦东跟老李合伙干。跟老李说好三七分成——我三他七,我把自己仅有的十来万块钱也交给了老李作为流动资金,火锅城就开业了。”

  “嘻嘻,开火锅店的都是些外地来阿拉上海的农民,你跟他们不是一个层面的人,也跟他们一样开火锅店,不输才怪!”

  “不是,啊呸!你后来真的打架啦?”玲儿捂脸偷笑,人家才不关心你的有几两重呢,跟人家有啥关系?该不会也有斤打斤吧?哇噻,姆妈呀,救命。

  “没有,老李拦住了我。那些民工的食量个个大得惊人,有的嘴边还挂着半节鳝鱼,就直扑荤菜台,恨不能碟子也不要,端上几盘海鲜螃蟹就跑。服务员添加的荤菜还在半路上,就被抢个光;素菜倒不见少,金银馒头南瓜饼这类胀肚皮的东西更没人要。从那天起,天天如此,天天亏本。”

  “客人来得多了还亏本?哪能呢?”

  “后来,我和老李打听到,那民工就是隔壁建筑工地上夯土挑砖的民工,那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是我们对面那家烫死你火锅城老板的亲戚……”

  “哎呀,阿拉想起来了,听阿拉姆妈讲过,烫死你火锅城老板眼见自家对门又开了一家火锅城,担心自家的生意被抢,悄悄去到老实人火锅城实地侦察。哼,48元一客?海鲜啦,螃蟹啦,鳝鱼啦,这类菜品是亏着本儿上的,要靠其他菜品的利润来弥补亏损。”

  “对,对,还有扎啤随便喝?那你要看来的是什么客人呀?如果来的客人都是小资白领,一人顶多喝你一两杯。”

  “嘻嘻,如果来的是民工,一人就能喝掉你四五扎。”

  “可不是?老实人果然是个老实人,我就专欺你这个老实人。当天晚上,烫死你老板就找到建筑工地包工头,说让你的手下天天晚餐去老实人吃,他那家自助餐不是48块钱一客吗?好,我为你手下每人每顿补贴24块钱。要你手下的民工专挑荤菜吃,只准吃荤,不准吃素;哪个吃素,取消补助。就当老实人火锅城是你们的员工食堂,划拳赌酒,把其他客人统统吓跑。”

  “哈哈,阿拉希特勒。侬可要倒霉了伐?”

  “倒霉?嘿嘿。”建筑工地包工头当即召集民工开吃喝动员大会,说:“各位弟兄们,这一段时间赶工期,大家辛苦啦!我每人每顿补助24块钱,请大家到新开张的老实人火锅城去吃,只准吃长力气的东西,明天好有力气干活,听见没有?”民工们做梦也没想到有这等好事,一下班,扁担砖刀一扔,蝗虫般涌来我们老实人火锅城,果真把老实人火锅城当成了他们的食堂。

  “阿拉听说有的还把老婆孩子三朋四友也带来啦。嘻嘻嘻。”

  “对对对。”

  “阿拉姆妈讲给阿拉听的时候,阿拉还当是笑话呢。原来还真有这回事儿呀,你就是那个倒霉鬼呀?嘻嘻嘻。”

  “哈哈哈!”天仁笑得前仰后合,觉得这是天底下最幽默的故事。

  “哈哈哈!”玲儿眼泪都笑出来了,抹抹眼眶,问,“后来呢?”

  “后来?加上我的10来万块钱,店里总流动资金大概有30来万吧。月末,菜品供应商来结账,我们居然不够支付人家了,来晚了的供应商拿不到钱,跑去店里把锅碗瓢盆拿走了一大半,闹哄哄一片,还是110赶来才把事情平息了,我和老李才得以脱身。”

  “那些菜品供应商扣下你和老李啦?”

  “可不是?火锅城开不下去了,我和老李只好关门,想把火锅城转让出去,可哪里转让得出去?老李向房东支付的保证金房东也不退还给老李,还不让老李走,要老李把店子里东西处理干净才准走。”

  “那是肯定的。”

  “也不知道老李哪里去找来一个破烂大王,把店里桌椅板凳锅碗瓢盆全部5万块钱打给人家,要破烂大王把店子清理干净。可那5万块钱老李也没拿到手,早有几家没结到货款的菜品供应商听到风声,跑来守在店里,破烂大王刚把5万块钱交到老李的手里,就被他们抢跑了。”

  “嘻嘻,这个老李也够倒霉的了,他算得准国家的税率,却算不准食客的肚量。”

  “老李走的时候,把买了火车票后他身上剩下的3000块钱给了我。不过,老李过几天又要来上海了,是我打电话叫他来帮我的。”

  “等他来了,让阿拉会会他,嘻嘻。”

  “我身上有2000块钱,加上老李给我的3000块钱,共计5000来块钱。我怀揣着5000来块钱,不敢租房了。我原先跟老李合住在老李租的房子里,老李一走,房东来找我续签租房合同,我不敢签,一签就要缴纳三个月的房租2400块钱,我身上哪里够?我只好退了房,跑到十六铺码头边的雅典皇宫桑拿浴室里去住,打算胡乱对付两个晚上再说。”

  “雅典皇宫桑拿浴室,阿拉也去过,洗桑拿带过夜,58块钱一客。”

  “住进去头一天晚上,我睡不着,半夜跑到昌邑路路边买了两瓶三得利,咕噜噜地灌。灌完了,又往浦江边灯火阑珊处瞎走。来到浦江边滨江大道,醉眼朦胧中,抬头望见堤岸上星巴克前一桌桌中外红男绿女正在那里嘻嘻哈哈,有几个似乎还在对着我指指点点,最可气的是那几条二郎腿,喏,就跟你现在这个样子一样,晃悠晃悠,鞋尖刚好对准我的脑袋。”

  “啊呸,人家那些人坐在台子上离侬天远地远,咋会对着侬脑袋?嘻嘻。”

  “我心中顿时火起:妈的!你们这些上海阿拉怎么那么悠闲?逍遥法外,小资得讨厌,饱汉不知饿汉饥。等我发了财,我晚晚把这里包下来,就我一个人坐,谁也不准来。我二郎腿一翘,要你们个个从我臭脚丫下过,管你外国人上海人,我臭死你们。从今天起,我——不——洗——脚!”

  “啊呸!阿拉上海人又没得罪侬,明明是侬自家笨,做生意亏了本,关阿拉上海人啥事儿?哼,不汰脚?没哪个上海姑娘会嫁给侬。臭,哎哟哟,阿拉现在都闻到啦,快离阿拉远点儿。”

  “好,我这就走。”

  “呃呃呃,别走呀。回来,回来,接着讲,接着讲,阿拉恩准侬不汰脚。”

  “那好,我以后晚晚不洗脚。”

  “关阿拉啥事儿,阿拉又不是侬老婆,快讲,快讲。”

  “我一个人又灰溜溜地往回走,顺路又买了瓶冰冻啤酒,边走边灌,心头莫名其妙生出一股报复来。酒精点燃了我心中的火焰,在我的胸膛里熊熊地燃烧起来。火舌从我内心深处某个黑暗的洞穴里串出来,变成火龙,弥漫成火海,滚过四肢,滚过身上每一个细胞,每一个毛孔。我整个儿地燃烧起来啦,恨不能把那火焰吐将出来,烧毁这个世界。”

  “嘻嘻,侬快别吓着人家了,侬快变成火龙了伐?”

  “公司倒闭,火锅城关门,一夜间,一个百万富翁,不,千万富豪变成了个穷光蛋,变成了个阿巴拉古流浪汉。我本来想来上海咸鱼翻身,可没想到败得更惨,再往前可没地方走啦,只有蹈海,一了百了。”

  “别别别,呃,侬跳伐,火龙跳进海里,嘻嘻,正好灭火呀,嘻嘻嘻。”

  “你想想,我怀揣着10来万块钱现金和一大货车碗碗碟碟来上海,可刚好一个月,我的希望就如同我的那些碗碗碟碟一样被打碎了。我这才明白,怪不得上海没有神山,顶多有个佘山。佘字写法近乎余字,读音近乎舍,意思是警告那些想来上海发财的人们:把你脑袋里多余的幻想统统舍弃掉吧,来了上海,就是下海,食人鲨正等着你。上海滩可大得很,深得很,有的是食人鲨,我和老李不就是被食人鲨吃垮的吗?”

  “瞎讲八讲,那些民工又不是阿拉上海人,侬自家不也说是四川民工?阿拉上海人可没吃跨侬,明明是侬自家笨。”

  “大上海又像块大磁场,把老李和我这样的人从四方八面吸进来,榨干了油水,再渣滓般吐掉。上海号称是中国最富得流油的城市,有那么多人跑来供它榨取,不富得流油都难。”

  “哼,阿拉不跟侬争,侬自家笨,活该。”

  “我迷迷糊糊回到雅典皇宫,再次往大厅沙发上一躺,拉过被子来兜头一盖,睡去。半夜里,我忽然一声惨叫,鲤鱼打挺,弹坐起来。大厅里的全部男人都被我吓醒了,纷纷坐起来,个个眼睛瞪得溜圆。”

  “侬又咋啦?”

  

  “我抬手就砍,大大小小的妖怪脑袋在我身边礼花般飞溅,总算砍完了。我低头一看,手里一把血淋淋的大砍刀?我心惊肉跳,连忙扔掉,朝山坳奔去,快要接近山坳时,突然又有一群绿眼獠牙的大蟒吐着信子,从山坳上朝我扑来。我转身就逃,可怎么抬不动步伐,腿给大蟒一口咬住啦。我一声惨叫……”

  “啊!”玲儿朝天仁怀里直躲。

  西湖上空,天上乌云卷来,盖住了月亮。

  

  “侬快别说了,玲儿怕。”玲儿躬在天仁怀里。

  “别怕,宝贝儿,”天仁扳玲儿的头,连扳两扳没扳动。

  好半天后,玲儿抬头,斜靠在天仁肩上,问:“后来呢?”可怜的孩子,别怕,啊,以后人家会帮侬把侬噩梦中的妖魔鬼怪绿眼獠牙大蟒统统赶跑。

  “第二天,我稀里糊涂去到浦西外滩,抬头一望浦江对岸陆家嘴那一带辉煌建筑,我的妈呀!好气派心老跳得慌。莫非正如气功大师们所讲,练功要找气场,这里气场强大,我的心也跳得慌?我又莫名其妙激动起来,觉得自己在这里可以干点儿什么。”

  “对对,阿拉恩准侬留在上海,别走,啊。”

  奇怪?在神山下石榴花她们的对歌会上,哪怕是唱情歌心里好像没有小兔撞。那时,心里是何等透澈澄明。难道一到神山,我就变成了一个圣徒?一到西湖,我就变成了一个凡夫?神山在天上,西湖在凡间。怪不得几多浪漫的爱情故事都发生在西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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