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六章：现世篇（12）

李宁玉有那么一瞬间觉得，身后正替她吹着头发的小孩是不是已经忘了她死了七八十年这件事了？或者，小孩是不是对死亡有什么误解，否则怎么会说出洗完澡要吹头发，不然第二天会头疼这样的话来——她是不会头疼的，因为现在的身体机能定格在她去世时的年龄，而三十岁时，她没有头疼的毛病，只是胃不大好，有哮喘，外加体寒。体寒是天生的，她无力改变。而且，死人的身体不都是冷的么？她死后，胃的问题和哮喘也都解决了，因为后来发现，原来死人是可以不用吃饭和呼吸的。

　　关于呼吸的问题，她不过多说什么；至于吃饭，一个人刚死去的时候，有人惦念，逢年过节难免收到元宝蜡烛香的祭奠，倒也能凑合一下。但死的时间越久，记得的人就越少，直到故人尽皆逝去，便再也不需要那些东西。当然，也是可以选择吃饭，全凭个人喜好罢了。李宁玉是不大介意死人能不能吃饭的，因此，只在一些特定的日子，她才会想起来吃点什么，不过也是寥寥几口就吃不下了。

　　李宁玉并不会主动跟顾晓梦提及这些，因为有些东西，还是能避则避的好。也还因为，生死之事，这几十年里，许是见得多了，送走的人多了，她虽不能说完全看开，但也渐渐看淡了。可身后这小孩，她还年轻，又刚刚经历了一些对她来说不太容易能接受的事情，未必能看的开。同她说这些，大概率只会让她更难过。

　　李宁玉瞥了一眼专心致志的小孩，在心底无声的叹了口气。下一秒，顾晓梦收起了吹风机，替她将头发撩到背后，这才转身出门：“玉姐，我去洗澡了。”

　　李宁玉稳了稳心神，小声提醒着：“地滑，小心别摔倒。”

　　顾晓梦在门口停下，回头冲她一笑：“知道啦。我又不是三岁小孩子了，哪有那么容易摔倒。”

　　李宁玉跟着站起来，往客厅走：“那也要当心。好了，水该漫出来了，你快去吧。”

　　顾晓梦冲她做了个鬼脸，这才匆匆往卫生间去，徒惹身后的人无奈一笑，出言提醒：“冒失鬼，衣服。”

　　顾晓梦停在原地，啊了一声，察觉到两手空空，这才匆匆折返，拿了衣服又进了卫生间。她当然也就没有注意到，身后的李宁玉望向她的目光有多温柔。

　　半个小时后，顾晓梦才从卫生间出来。她头发用毛巾包着，手里拿着一件白衬衫，径自往阳台走去，嘴里还念叨着：“玉姐，衣服我放进洗衣机里了，等看完电影，就可以晾起来了。啊，你放心，衬衫我手洗的，不会染上色。”

　　说到最后，顾晓梦有些不好意思的低下头，脚上步子慢了些，说话声音也小了许多。

　　就在昨天，李宁玉的一件白衬衫，被顾晓梦塞到洗衣机和其他衣服一起混着洗了，当然毫不意外的染上了色。虽然，李宁玉并没有说她什么，只是耐心告诉她，深浅色的衣服要分开洗，不然容易染上色。但她还是小小的在心底恼了一下——洗衣服这么点事情都做不好，以后怎么照顾玉姐，难道要一直让玉姐来照顾？那怎么行，坚决不行！

　　李宁玉这会正窝在沙发上看着珈蓝传来的消息，听到顾晓梦的声音，她下意识的抬手，将内容全部抹去后才站起来，朝顾晓梦走去，并应声：“辛苦晓梦了。”

　　“不辛苦不辛苦。玉姐刚才在看什么？”

　　顾晓梦嘿嘿笑了两声，动作敏捷的将衬衫甩了甩，伸手取下衣架，将衬衫晾到阳台的挂杆上。

　　李宁玉注意着顾晓梦的动作，随口应了一句：“没什么，发呆罢了。”

　　等顾晓梦走出阳台，李宁玉自然的取下她头上的毛巾，细细替她擦着头发，还不忘将人带回卧室，从抽屉里取出吹风机，依样画葫芦的替她吹干头发。

　　顾晓梦低着头，别提笑的多开心了。

　　现在的生活，对顾晓梦来说是安静且惬意，又有些不敢相信的——不用顾虑这，不用顾虑那，每天一睁开眼，只要想到心心念念的那个人就在隔壁房间睡着，心中便会生出一股满足感。那是一种无法形容的感觉，过去所有活着的日子加起来都不曾体会过。如果非要下个定义，「幸福」二字，勉强能概括一些。

　　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每个人对幸福的定义都不尽相同——从前，于大多数人而言，没有战乱，能活下去就已经是幸福了；而现在，吃饱穿暖是幸福，家财万贯是幸福，功成名就是幸福，好好活下去亦是幸福。可不论旁人如何定义幸福的含义，于顾晓梦而言，不论是从前还是现在，李宁玉就是她的幸福。

　　当晚，两人窝在客厅的沙发上，吃着买来的水果，透过投影仪看完了《初恋这件小事》。最后，以顾晓梦晾了衣服，再一次闹着要跟李宁玉一起睡，被人义正辞严的再次拒绝结束。

　　第二天，顾晓梦起晚了，等她揉着乱糟糟的头发瘫到客厅的沙发上时，李宁玉的早餐就算做好了。

　　“玉姐，你见到我手机了吗？”

　　“我昨晚在沙发上见过，你找一下有没有。”

　　顾晓梦随手掀开抱枕，手机正安静的躺在那里。

　　李宁玉的声音从厨房传来：“晓梦，找到了吗？”

　　顾晓梦拿起手机，忽略收到的消息，看了眼时间，十点过一刻。她回：“找到了。”

　　“那就快去洗漱，准备吃饭了。”

　　顾晓梦放下摸到手里还没有一分钟的手机，乖乖去洗漱了，等她再出来，就看到李宁玉坐在餐桌前，似是已经准备用早餐了。

　　顾晓梦三两步走上前，看到了桌上放着的两碗面。她坐下，盯着面前放着的那碗面，面上有一瞬的痛苦神色，却被她很好的掩饰了过去。随后才有些不确定的问李宁玉：“玉姐，我们早上吃面吗？”

　　李宁玉挑眉看她：“怎么，你不饿吗？好了，快坐下吃饭吧。一会面坨了，就不好吃了。”

　　顾晓梦握紧了藏在桌子下的手，没敢说不吃。

　　“晓梦，不要挑食。你试一试，会喜欢的。”

　　顾晓梦在脑海中快速罗列着能不吃面前这碗面的办法，冷不丁，李宁玉的声音又在耳畔响起，随即，夹着面的筷子递到了嘴边：“晓梦，张嘴。”

　　顾晓梦登时回过神来，不情不愿的将那口面吃进嘴里。她也不嚼，囫囵两下就咽了下去，却意外发现，面的味道竟有些熟悉。

　　“玉姐，这面……”

　　李宁玉安静吃着面，没有答话。

　　顾晓梦盯着桌上的面碗，和每次生日时吃到的长寿面做着比对，先不论味道如何，只单看起来，都跟她从前见到的没多大差别。她几乎可以肯定心中的猜测，急急求证：“玉姐，我从前吃到的长寿面，是你做的，对吗？”

　　李宁玉放下手中的筷子，看向顾晓梦，笑言：“难为你终于发现了。我倒是真没想到，天不怕地不怕的顾小姐，竟然会害怕吃面。”

　　本是一句玩笑话，顾晓梦却莫名红了眼眶。

　　李宁玉知道顾晓梦为何如此，从前，每当顾晓梦过生日，Miss赵都会为她煮上一碗长寿面，但她从不先吃，只是由着那碗面变凉，变坨，到最后难以下咽。这时，她才会吃上一口。再难吃的面，她都能笑着咽下去。可笑着笑着，总有眼泪无声的顺着脸颊落下来。

　　到她去世的那一年，亦是如此。

　　后来，顾小姐出生了，慢慢长大了，李宁玉便会为她煮上一碗长寿面。但大概是前生的记忆作怪，这人从不肯好好吃长寿面，也由衷的讨厌吃面。

　　李宁玉猜得到这其中的缘由，不单因为前生几十年里对面的记忆，也因为，头一天生日，隔一天忌日。换做谁，都无法坦然接受吧。　　

　　李宁玉沉默着站起身，绕着小小的餐桌走一圈，走到顾晓梦身边，握住她的手，替她抹去未落下的那滴眼泪，又将人揽进怀里，轻拍着背，刚想说些什么安慰人的话，却见那人突然仰起头，露出笑靥。

　　“玉姐，我以后会好好吃面的。”

　　她们之间，无需过多言语，便可心意相通。

　　李宁玉跟着笑起来：“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