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执念

东华帝君来到三生石面前，微微抬手，三生石幻出姻缘之名，再一摆手，白凤九三个字，显现在眼前。而旁边最为刺眼的，正是：文昌帝君。【东华帝君，你为何要抹去三生石上的名字？！为保四海八荒，将一个无辜的女子牵扯其中。害得她生不如死。真的值得么？】若是能回到过去，他真的很想问问彼时的自己，为何要这么做？为何要轻视他人性命？！她是他命定的妻子啊！可惜，再也回不去了。



他从未设身处地的为九儿着想过，自以为是的以为，情之一字，不过是修行。她对自己的爱慕只是朝夕相处而产生的习惯，只要不见面，时日久了，也就淡了。何况，她不是一般的女子，是青丘女君。自然是以苍生为重，怎可儿女情长。他自己，活了几十万载，佛法造诣颇高，怎么可能被情爱牵绊？可是，万万没想到，九儿对他的爱慕非但没有停止，还日渐加深。甚至封了七魄，依然记得他，唤着他的名字，去了他的一十三天。他这才恍然觉悟，原来她对他的执念这般之深。而他对她的心意，也已深入骨髓。他高估了自己，低估了九儿，低估了情之一字。此时，他深觉自己是个混账！将九儿拖累至此。原来，看到心爱之人受苦，比让他受尽千万天罚更加让他痛彻心扉。那种眼睁睁看着，却无能为力的无助感，不断地侵蚀着他已破败不堪的心。他似乎明白了，为何他会遭受诛心劫。并不是九儿带来的，而是上天对他的惩罚。用九儿的一切，惩罚他，用他最珍爱的女子，惩罚他。惩罚他对无辜生灵的藐视，惩罚他的狂傲自大。他虽为天地共主，执掌生死，却不该如此罔顾他人性命。随意操控他人命运。上天当真狠绝！【九儿，到底要如何做，才能让你恢复？我从来没有放弃过九儿。九儿也别放弃我。可好？那些话都是骗你的，我喜欢九儿。一直都喜欢的。往后余生，我陪你可好？我们就这样陪着彼此走下去可好？】他摩挲着白凤九的名字，心里念叨。



东华帝君的确没有放弃寻找解决三生石的法子。翻遍太城宫所有书籍，没有看到只字片语。他曾去寻求佛陀的帮助，可是佛陀告诉他，无法。他想回到过去，阻止彼时的自己毁掉姻缘，佛陀说，回不去。他问为何，佛陀回答，任何术法皆需要法力的加持，术法越强大，需要的法力亦越多。然则，他的修为丧失九成，无法承受术法所带来的法力消耗，怕是还未回到过去，就已然从时空中消失。届时，这四海八荒保不齐会再次生灵涂炭。即使，他撑着，回到了过去，但因着他来自未来，定会改变过去的一切。那时，事态会如何发展，谁都控制不了，甚至有可能会让他的九儿在若水河畔，与擎苍一战中丧命。佛陀的几句话，仿佛一泼冷水，将他从头凉至脚底。佛陀所说，他岂会不知。只不过，想要一点希望罢了。他不敢拿九儿去赌。可他仍不死心。他去到女娲宫，女娲宫皆称女娲娘娘闭关，不方便见客。女娲娘娘为天外天上古神祗，掌管天下姻缘，他虽贵为天地共主，然，天外天不属于他的管辖之地。是以，女娲娘娘不见，他自然无法反驳。墨渊那处，觉着最有希望的昆仑虚，也没有任何记载。就连父神留于昆仑虚的古籍中，也查遍无果。忽然间，泄了气。他不知道还能去哪里寻找法子。再后来，诛心劫折磨着他，让原本修为还未恢复的身子，每况愈下。到如今，已是面色苍白。一头银发，微微泛黄。他只能看着他的九儿一步一步，走向末路。束手无策。因着，思念九儿，常常气血翻涌，让他备受煎熬。在难以招架之时，逼自己不去想念。然而，无论他去哪里，哪怕闭上双眼，仿佛都能看到九儿的身影，九儿的笑颜，九儿的舞姿，还有，那一声声沁人心脾的呼唤。他宛如着了魔一般，一次一次承受着诛心劫之罚，却又一遍一遍思慕着心上的九儿。循环往复，且痛且快乐。



她，是他的执念。



成玉在寝殿梳洗完毕后，换上衣裙，准备前往青丘探望凤九。那日，连宋说，日后多多与凤九走动，指不定凤九会记起她来。但是，看着凤九的样子，她觉得，恐怕凤九不会再记起她。不过，记得又怎样？记不得又怎样？无论凤九变作何模样，都是她最好的知己。她会一直在凤九身边，陪伴她，同她说话。尽自己所能，保护她。打定主意的成玉，只要得空，就会去寻凤九。她自说自话，凤九就那样安安静静在一旁听着；凤九批阅政务，她便靠在凤九肩膀上歇息；凤九修炼，她从旁指点。她告诉凤九，何为笑，何为哭，何为怒，何为爱。。尽管，凤九还是无动于衷。但，她是开心的。因为凤九从不拒绝。



成玉快到南天门之时，迎头便撞见司命。司命问道：“成玉元君可是要去青丘探望小殿下？”因着前些时日，青丘不待见天族仙者，加之忙于公务，便没再去青丘。偶然间遇到连宋，了解到小殿下的情况，心下有些担忧。紧赶慢赶的处理好手头事务，匆匆往南天门行去。一抬头，就遇见成玉。成玉点头：“嗯。司命星君要一同么？”司命抬手示意，让成玉先行。成玉将凤九的近况与司命细说了一番，司命叹息：“小殿下这是何苦。。往后，可如何是好。。”司命与小殿下，关系也甚为要好。看着小殿下一路追着东华帝君，追到一身伤，心里亦不是滋味。原本爱笑的小丫头，一去不复返了。只是，他琢磨不清，他对小殿下究竟是何种情谊。要说友情，好像又多了一点，要说爱慕，他都不知情为何物，成日里，对着的，也就是凡人命簿，哪里能知晓自己是否是爱慕之意。好在，司命不是一个钻牛角尖的人，生性豁达。琢磨不清那就不琢磨呗。只当是与小殿下为过命的交情。



自打白凤九封七魄以来，常常呆愣愣的杵在那儿，两眼发直，好似一副思索之态。唯一瞧上去稍微正常一点的时候，皆是处理青丘政务之时，亦或是练剑、修炼之时。然而，这几日，白家众人愈加愁容满面。自家小九不知是怎么了，要么不睡，要么一睡，便是不醒。嘴里时不时的唤着那位尊神，还有一些个奇怪的话：“尘世情缘尘世尽。当断不断，必受其乱。我是青丘女君白凤九，我要守护万千子民，心细苍生。”白家看着躺在榻上的小九，听着她的呓语，心酸至极。到了这个份儿上，自家小九记着的是东华帝君，和青丘女君之责。一向刻板的白奕，红了眼眶，哑然道：“小九。。你让爹爹该怎么办。。该怎么办。。”



折颜得到消息，赶了过来。与成玉、司命，前后进了狐狸洞。折颜大步向前，抬起手，放出仙力，徐徐进入到白凤九的额间。司命与成玉不解，但看到众人面色沉重，白家女眷皆是伤心模样，二人不敢打扰，静静地候在一旁。偶尔抬眼向白凤九那儿处瞧上一二。折颜收回仙力，心疼之意，溢于言表。与他料想的不错。他做着深呼吸，片刻后开口：“九丫头她。。诸多记忆皆已消失。。”折颜尚未说完，被白奕打断，他急切问道：“缘何小九昏睡不醒？怎么叫她，她都不醒？”小九的记忆消没消失，白奕不管。认不认得亲人，也无所谓。他只要自己闺女平平安安过完余生就好。小九已经成了无情无感之人，叫他整日心力交瘁，现在又忽然一睡不起。他当真怕的紧。这些年，自家闺女给白家带来的打击，接二连三，若小九再有个万一，他不知道自己会如何。小五对小九更是偏爱有加，倘若有个好歹，小五定会杀上一十三天，与那位尊神拼命。小四就更不用说了，听说，当年小九断尾，小四便是紧张的不行。“哎。。”折颜重重长叹，继续说“九丫头之所以昏睡不醒，不是别的，而是，她一直在做着与那位尊神过往的梦。。或许，待梦醒了，九丫头亦自然会醒过来。”他微微侧身，眼角的余光似乎瞥见狐狸洞外一抹紫色。转瞬不见。心下了然，定是那位昔日同窗，隐去了身子。还好，眼下，白家这些个狐狸，全部心思皆在九丫头这儿，没有发现他的存在。折颜没有做声，而是对白家接着解释道“至于平日里，九丫头时常呆滞，原是她的脑海里，一直闪现与那位尊神往事的画面。我曾以神识探查过，只是不想给你们徒增烦恼，所以，没有告诉你们。九丫头。。从未停止过对东华帝君的思慕之情。虽然已是无情无感之人，但仍旧不断地在回忆与他的点点滴滴。正因如此，旁的记忆才会消失的这般快。”折颜的一番话，叫在场之人皆是含泪不语。【九丫头。。缘何到了此境地，还是不肯放下。。到底是你无法忘记，还是不想忘。。】九丫头对东华帝君的情，让他这个同是上古之神的老凤凰，也为之动容。作为同窗同袍，当是为了老友深感高兴！能得此一痴情女子，该是多幸运之事。作为，九丫头的叔父，自然也是恨得牙痒痒。恨不得掀了太城宫，踏平一十三天！然而，他知晓，那位尊神，对于九丫头的心思，不比九丫头对他的少。那位尊神，何时这般放低身段过。可现在，却是连光明正大的瞧上一眼，都不敢。宁可忍受诛心劫之痛，也不肯用药。他曾一度想不通，为何九丫头会剜心，就算是因着白奕要求成婚，她大可拒绝。大不了，再挨顿打，再多抹一次药，这事儿不就过去了吗。浅浅说，一个人处在伤心之时，又喝了不少酒，便会将心伤放大，会越想越难过。倘若此时，能有另一个人陪着，开解着，总不至于真要寻死觅活。可是，小九伤心的时候，他们不在，还要给她各种压力。她只能将这些疼痛藏在心底，面上佯装无甚所谓。。再坚强的人，也有被压垮的一天，何况，才七万岁的小丫头。折颜看着打小捧在心尖上疼的小侄女，默默想着【九丫头，是小叔父不好。不该在你最需要安慰的时候凶你。你可愿意原谅小叔父？倘若愿意，快些醒来，可好？】他的余光扫去狐狸洞外，那抹若有似无的紫色，还在。寻思着，九丫头这样放不下那位尊神，指不定，他能唤醒她。故而，扯了些由头，将狐帝狐后，白奕、凤九娘以及司命、成玉都请出了洞。他自己也装作不知情，晃悠悠的出了去。



东华帝君，见着一行人走远，身子一晃，即刻站立在他的九儿的榻前。陪他一道下来的连宋，翻着白眼。简直就是见色忘义的老东华。他左顾右盼，无奈自己是陪那位忘年交来的，一并隐了身，这会子，那位忘年交寻他的小情人去了，他现在若是贸贸然现了身，又是忽然冒出在青丘，岂不唐突？要说是寻成玉的，人家那一眼，就能将他生吞活剥了去。要不，就说是来与司命商议事宜的。可是，转念一想，这忘年交还在呢，他又有些不放心这老神仙。【哎！罢了罢了，就在这儿守着吧！】他庆幸青丘那些个老狐狸，如今一门心思全在小凤九身上，要不然，凭借这些老狐狸的上神修为，这点隐身术定是瞒不过的。怕是会直接将他二人扔出去。那可都是上古神祗啊！哪是他连宋可比的。而且，他听说，狐族的感官生来就敏锐。虽不知真假，可是，他好歹是天族连三殿下，要是就这么让人给扔了，那多掉面儿不是。。【东华啊东华！你可快些！就你现今这六成的法力，也是糊弄不了多时的。。可别让这些狐狸给嗅出来了咯！】



东华帝君退去隐身术，依着chuang榻缓缓坐下，柔情似水地，看着他的小狐狸，嘴角带着笑意。【终于又见到你了。。九儿。折颜说的可是真的？九儿还念着我？真好。】他握起她的小手，低头，轻柔的在她的手背上qin了一下。眼角一滴晶莹顺着脸颊滑落至九儿的手上。活了几十万年，从未尝过眼泪的滋味，如今，为了这只小狐狸，不知尝过多少次。【当真是磨人的小东西。】他在洞外呆了好久，九儿的呓语，折颜的说话，他听得很清楚。他确实伤她伤的不轻。她那句青丘女君白凤九，要守护万民，心细苍生，不就是当初，九儿来太城宫，还于他四海八荒征战图时，对成玉说的话吗。他不仅伤了她，还以女君的责任，困住了她。【九儿。。为何这样傻。。你连白奕的话都不听。。为何这般听我的。。既然你这么听我的话。。那快些起来。。别再睡了。。若你肯答应。。往后我全听你的。。可好？】东华帝君再一次wen了她的手。许是，太投入，当他转向她时，发现九儿不知何时，起了身，一双大眼睛，直勾勾的盯着他。东华帝君一时傻了眼，有些手足无措。察觉到，九儿的小手还被他握着，急忙松开。他想说点什么，在脑子里翻了一通，寻不出可以说的话，便侧了下身，呆板的帮着九儿理好衣裙，然后，施了隐身术，躲了出去。他没想到，九儿当真就醒了。他开心，一颗心噗噗噗跳动的欢乐。可是又不知该如何面对，又担心九儿会惊呼出声，惊动了白家人，只得暂时离开。连宋笑嘻嘻的瞧着他微微泛红的脸：“哟！舍得出来陪我了？瞧这小脸儿红的。。”东华帝君干咳两声：“洞里太闷。出来缓缓。”二人正小声嘀咕着，成玉小跑了过来，看上去，是担忧小凤九了。连宋传音：“瞧瞧我家成玉，哎。。我们可是为了你俩操碎了心呐！我这大好的日子，全用来陪你了。你说说，如何谢我呀？”东华帝君依旧熟练的一语中的：“难道不是因为成玉不理你么？”连宋结巴：“诶。。你。。你。。”【交友不慎！交友不慎呐！】连宋拍拍脑门儿，腹诽。



成玉瞧见凤九已醒，开心的跑过去：“你醒了。太好了！担心死我了。你为何看着外面？”白凤九仍是那副呆呆的样子：“东华帝君。”成玉眼色一暗，【这傻丫头莫不是成日里天天都在回忆过去么？】她只以为是凤九在想东华帝君，并不知道，此刻，那位尊神同连宋正在狐狸洞外看着她们。“凤九。。你为何总是唤着东华帝君？”成玉坐在榻上，摸上凤九的乌发，揪心的问。方才折颜上神的那些话，叫成玉愈加心疼眼前这只小狐狸。白凤九指指脑袋，说：“这里，住着一个我，还有东华帝君。时时刻刻，从没间断过。”后又指向洞外“东华帝君。。”成玉转头，并未瞧见什么人，转过脸问道：“帝君在外面？可是，外面没有人啊。”

凤九：“走了。”

成玉不愿多提及那位尊神，于是转了话子：“凤九，我带你去凡间走走。如何？”说着，就起了身，叫上司命，奔着凡间去了。白家自然是希望小九能还能同以往一样，四处玩耍，别整日闷在青丘。只要不去天界，哪里都行。也就没有阻拦。



成玉、司命，带着白凤九来到凡世。成玉拉着凤九这里看看，那里转转。司命笑笑，缓步前行。到了一处地方，白凤九停下脚步，环顾四周，而后，顺着某个方向，直径往前地走。身后的司命、成玉二人相视一眼，不清楚凤九这是要去哪。成玉快走几步，到凤九身边问道：“凤九，这是要上哪儿去？”白凤九呆滞的点点自己的脑门儿，回说：“去这里要去的地方。”二人皆是一阵叹息。他们没再说什么，就这么跟在凤九身后。约莫小半刻，几人来到一间破屋子。白凤九站立在屋子里，动也不动。两眼空洞，目视前方。再一次陷入了那段记忆。几步开外，隐去身的东华帝君，抿着唇，握紧拳头。眼里蓄满泪水。就在这里，他对她说了那句话：尘世情缘，尘世尽。当断不断，害人害己。那句话，是对九儿说的，也是对自己说的。然则，他与九儿，谁都没曾真正断过。她为他挡箭，他伤她伤到彻底。今日，看到九儿 这样折腾自己，他的心痛已无法言喻。成玉疑惑的问司命：“凤九这是怎么了？为何来此？莫非与帝君有关？”司命点头：“当年，帝君下凡历劫，说是要圆了小殿下一个相守的梦。是以，差遣小仙排了命薄。那时，帝君投身在帝王家，为后来的皇帝。小殿下则是附身在一位寿元已尽的妃子身上。帝君与小殿下在宫外遭遇袭击，小殿下为帝君挡下一箭。眼前这间破屋子，乃是彼时，小殿下中箭之时的疗伤之地。帝君一直陪护在侧。”成玉心中酸涩，对凤九的心疼更多了一分。



他，是她的执念。



连宋看着身侧的东华帝君，挪动步子，往破屋子里走去。他很想拦着。因为他的忘年交面色日渐憔悴，却还嘴硬不妨事。他担心，又不敢多问。眼看着小凤九来了凡间，这忘年交也隐了身跟了下来，他不放心，只得作陪。他怕在凡界乱用法力，他这忘年交会受不住反噬。然而，他知道他拦不住，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算了，由着去吧！



东华帝君忍下翻涌而上的气血，抬手，悬在白凤九的面前，顺着额间的凤羽花，到眉毛，再到鼻子，嘴巴，一点一点勾画着她的轮廓。眼底道不尽的爱意，说不出的悔意。【九儿。。东华喜欢九儿。。东华很喜欢很喜欢九儿。。九儿也喜欢东华。。对不对？九儿。。说你喜欢东华。。】东华帝君惨然微笑。他的九儿记得他们的一切，却生生断了那份情。如今，无论他说什么，做什么，她的眼里不再有欣喜，不再有浓情蜜意。此番，已压制不住反噬，鲜血顺着嘴角快速溢出。他以大袖捂嘴，不让血滴落，否则九儿会看到。身子可隐藏，可是血液藏不了。连宋见状，闪身到身边。腹诽咒骂一句，二话不说，拽着东华帝君，回了天界。



谁之错，谁之过，满腹深情无处说。终蹉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