混沌

且说润玉自打得了繁锦的同意，竟是一刻也等不及，翌日便传缘机仙子为他二人测算星盘，择良辰吉日成婚。

他满心欢喜，定要给繁锦一个空前绝后的盛大婚礼，一改往日朴素的做派，要把最好的东西给他的小姑娘。

三日后，缘机仙子匆匆求见，润玉只当一切都妥当了，召她进了殿内。

却见缘机仙子行色匆匆，面色不善，扑通一声跪倒在地，说道，“陛下，大事不好了！”

“怎么？”润玉不悦，大喜的事情，怎么被她说的如此不吉利，蹙眉斥道，“缘机仙子何时变得如此不知轻重了？”

“这…”缘机仙子抬头，明知自己触怒龙颜，却只能硬着头皮说道，“臣奉命为陛下和繁锦仙子合了命盘，根据星象显示，陛下与她乃天命良缘，是大吉之象。”

润玉闻言，眉上挂了喜色，点头道，“该当如此。”

“不过…”缘机仙子又说道，“臣在为陛下测算时，发现…”

她犹豫，眼睛低垂在地面，不敢看润玉的脸色。

“陛下，恐怕您很快会有一死劫！”

她说完，抬头胆怯地看着润玉，却见他面上一派平静，似乎一点也不意外。

“陛下…”

润玉摆手，阻止她继续说下去。

“真的，没有办法了吗？”

“啊？”缘机仙子不明就里，心道陛下果然天龙之姿，生死面前都如此坦然。

她挺直脊背，向润玉进言道，“虽然如此，但陛下也不必灰心，一切尚有转机。”

“哦？”润玉虽然面不改色，实则心里已经百转千回。是近来日子过得太好，让他忘了自己仙寿不长，也许无法陪伴繁锦。

原以为那一天还有很远，却不想，就近在眼前了…

可是繁锦那样依恋他，他怎么舍得留她一个人？

润玉急急问道，“缘机快说，还有什么办法？”

“陛下，人都说天道无常，殊不知天亦有情。陛下乃天命所归，六界君父，岂能如此轻易就羽化？故而我测算到，陛下的命盘仍有一线生机，至于要如何扭转大局，恕臣无能，暂时无法得知。”

“无妨！”润玉颔首，面上难掩期待，“你且说，转机在何处？”

润玉在位期间，重用贤臣能将，群臣信服。缘机仙子也是真心希望他好，因此笃定地说道，“就在花界！”

繁锦觉得，最近润玉的表现很是反常。

自打她回来以后，润玉恨不得时时痴缠着她，早起上朝前，要她亲手为他更衣；每一餐膳食，都要她陪在身边才肯吃；他批阅奏章时，也不嫌繁锦聒噪了，在书房给她放了一张软榻，还准备了许多有趣的话本子；至于每晚入睡前，润玉抱着她，从幼时的苦乐悲欢，说到登帝以后的各种趣事，再到天文地理历史博物，好像永远有说不完的话似的，急不可待地要同她分享。

可是最近，他却突然安静下来，常常一整天都看不见人。

她每每问起，润玉总说下界有事要忙，要她安心等待。

繁锦开始还没觉得什么，可时间一长，他好像将婚事也搁置下来，这实在有些匪夷所思。

这天，润玉依然天不亮就起床，以为繁锦没醒来，悄悄穿上衣服，在她额上落下一吻便走了。

繁锦睁开眼睛，心里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便起身跟了出去。

不想润玉发现，她化出狐狸原形，保持着安全距离，一路跟到了花界。

繁锦知道花界外面设有结界，这次留了个心眼，趁着水镜没有关上，一溜烟跑了进去。

距离上次她来花界寻找润玉，那都是很多年以前的事情了。这次再来，她小小的狐狸身子穿行在奇花异草之间，茸茸的毛发上沾满馥郁的芬芳，竟让她莫名觉得十分熟悉，那感觉就好像，她曾经也是这里的一份子。

怎么会这样呢？繁锦自打出生就一直生活在青丘，为何会突然对花界生出独特的感觉？

她心里怀疑，脚下却还紧紧跟着润玉的步伐，来到一处结了白霜的土地上。

“陛下你来了！繁锦没有怀疑吧？”

是锦觅的声音？

繁锦心中惊疑，从低矮的草丛里探出脑袋偷看。

熟悉的场景和画面，一时间竟让她觉得有些恍惚。辗转经年，想不到几百年后，她又重操旧业，像来捉奸一样。

繁锦暗暗吐槽自己，却听润玉说道，“时间紧迫，再这样虚耗下去，恐怕就瞒不住了！”

瞒？润玉哥哥对她隐瞒了什么吗？

繁锦屏住呼吸，竖起耳朵听锦觅说道，“润玉，我们已经在这里流连好几天了，还是一无所获，你的身体…”

她说着，抬手抚摸润玉的后背。

繁锦瞪大眼睛，看见她将润玉身上纯白纤薄的外衫脱了下来，露出斑驳的背脊。

润玉身上有幼时留下的伤疤，繁锦是知道的。可眼前所见，又不止是被剥下鳞片时留下的伤口，令繁锦害怕的，是他原本宽阔坚实的后背此刻如同白纸一样薄，肤色白皙透明，像是随时都要消失一样。

是谁伤了他？

繁锦犹在惊疑，就听锦觅说道，“已经到如此地步了吗？这样…恐怕坚持不了几日了！”

“嗯，”润玉沉声应了一句，“是啊…也许，这一次真的逃不过了！”

“那繁锦怎么办？润玉，只要没到最后一刻，都不能放弃希望！”

“如果到了那时…我会想办法，繁锦她…”

“我怎么样？”

润玉正为此担忧，身后忽然传来少女清脆的声音，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仓促地想拉起衣衫。

繁锦却已经快步跑过来，抬手拦住他，清凌凌的眼睛落在他身上，一瞬不瞬地仔细查看。

“润玉哥哥！”不多时女孩就哭了，伪装的强势尽数消失，不敢去依靠他，只能委屈地捂住脸庞，埋头哭喊，“你这是怎么了啊？”

繁锦不敢相信，明明每日都同床共枕，是什么将润玉伤的这样重，而他又为何来到画界，还有方才他同锦觅的对话，言语间好似在交代后事…

她不明就里，只知慌乱地哭泣，无措地虚伸出掌心，连连唤他，“润玉哥哥、润玉哥哥…”

事已败露，锦觅在一旁看着，也颇为动容。她拉着繁锦，欲将所有秘密一并告知于她，话没出口，便被润玉阻止。

“锦觅，你先走吧…”他挥手，神色冷淡，嗓音低沉。

锦觅虽然不忍，却知道他如今的情况，相处的时光为数不多，她只能点头，背过身抹掉眼泪，快速离开这个伤心之地。

“锦儿…”润玉转身，将繁锦抱在怀里，不知道该如何去哄。

他的死劫避之不过，也许很快就要羽化，这是不争的事实。

而繁锦对此一无所知，还满心期待地等他迎娶，他要如何同她解释，也许他又要再一次食言，而且这一次，也许就是永诀？

被拥抱着，繁锦这才真实地感受到他的羸弱。女孩害怕极了，素手探进内衫，摸到一片销薄的骨头，除此之外空落落的，竟然什么都没有了。

“润玉哥哥！你是不是…”

繁锦心中大恸，脑中却突然想起，很久以前为了医治他，她曾在藏经阁里翻阅到一本典籍，上面写到，神仙也是有命数的。

天道使然，命有尽时，神仙会面临死劫，渐渐羽化，直至身归混沌，片缕不剩。

她转而想到，一直以来被她刻意忽略的，润玉折损的那一半仙寿。

如今，他竟是要羽化了吗？

繁锦睁大眼睛，想从润玉的脸上看出什么，却什么也看不到。

他沉默着，明明眼睛里有心疼和不忍，却硬是一句话也没说。

这下，繁锦像脱力了一样瘫坐在地，目光无助地落在冰冻的土地上，无声地落泪。

“为什么？为什么会这样？”

她不明白，她只想要和润玉在一起，为什么就如此困难？

他那样好的神仙，做夜神时不争不抢，做了天帝就勤政爱民，为什么天道如此不公，偏要将他摧毁？

这时，润玉突然闷哼一声，繁锦抬头，只见他周身围着一道银白色的光环，细看之下，那光如同利刃，切割着润玉的身体。

而他那样深厚的修为，竟全然无力反抗，只能一点点变得虚弱，逐渐跪伏在地。

“润玉！”繁锦大惊失色，扑上去想抱住他，身体却被那道屏障阻隔在外，她用力击打，使出浑身解数都无济于事，只能眼睁睁看他受苦。

润玉痛到极致，因为顾及繁锦，强行挤出一抹笑，安慰她，“锦儿别怕，我不疼的。”

怎么会不疼？他这一笑，更叫繁锦肝肠寸断，眼泪扑簌簌落下来，来不及抹去，尽数落入结了霜的泥土里。

她一心记挂着润玉，没有发现脚下的土地突然起了变化。冻土融化，久旱逢甘霖，焕发出新的生机，长出翠绿的嫩芽。

有一滴泪水洒在那道光圈上，眼见的那道光晕暗淡下来，随之而来的力量也薄弱了，繁锦趁虚而入，抱住了润玉的身体。

“润玉哥哥！”她还在流泪，泪水顺着她雪白的面颊流淌下来，所到之处皆得到抚慰，刀刃停了下来，润玉只觉伤口处清凉一片，他震惊地看着繁锦，抬手回抱着她。

“锦儿，你…”

繁锦哭的泪眼朦胧，没发现此处情况不对，听见润玉的声音，如同听见仙乐一般，哭的更加厉害了，“呜呜呜…润玉哥哥，你不要离开我…”

“锦儿！”润玉能清楚地感觉到，繁锦的泪水于他有疗伤之效。

他依照缘机仙子的指示，在锦觅的帮助下寻到此处，只探寻到自己的死劫与花界这片荒凉的禁地有关。

据锦觅所言，她幼时曾在此处玩耍，后来去了天界，也从未听说花界有什么禁地。

花界历来是花草的圣地，何时有了这片寸草不生的荒地呢？

她不知，润玉就更不知了。他殒身一事不宜声张，只能暗地里调查，进度实在缓慢。

到后来，润玉一无所获，可他的身体却开始羽化，一天天虚弱起来，无力回天。

神仙羽化，从古至今都是天道使然，没有破解之法。为何仅凭着繁锦的泪水，就能阻断这个过程呢？

他疑惑，怀里的繁锦还在哭泣，好似魔怔了一般，只知道喊着他的名字，怎么都唤不醒。

这时，荒土所在的范围突然又升起一团白雾，润玉顿时防备起来，单手抱着繁锦，不知前方又要面临什么。

只见一道粉色的硕大光晕，突破浓白厚重的白雾直冲他而来，润玉屏息凝神，还是没能躲过，和繁华一起被卷了进去，陷入一片混沌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