化鲤*

书生每晚从私塾回到自家破败凋敝的小屋，都必然路过那片开满睡莲的池塘，因为没钱交学费而被先生赶出去的那天也是如此。

他颓丧地走在路上，在池边驻足，怅然望着湖面，忽然看见一尾锦鲤跃出水面。

其实他原本生在富贵商贾人家，结果父亲一朝失策倾家荡产，父亲悬梁自尽后一家人被债主赶出宅邸，母亲变卖随身首饰才得以租下那一间破屋。

三日前，母亲拿出替人家做针线活攒下的一点积蓄叫他去找私塾先生把学费交了，他揣着学费经过池塘时看见一位老翁提着一只水桶，桶中是刚从池中捉来的一尾锦鲤。

凭着一时的心软与冲动，他将锦鲤从老翁手中买下放归池塘，鱼儿窜进水中一甩尾巴，绕着一株睡莲接连游了几圈，他站在岸边注视着它，苦涩地扯起唇角。

回家之后他声称学费在路上被两个虎背熊腰的壮汉给抢了，母亲信以为真，只顾庆幸独子安然无恙，倒也没责怪他丢了学费。

水花拍打水面的声音将他唤回现实，待水波渐渐平息，方才那尾锦鲤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一位劈波而出的红衣少女。

红鲤喂，书生，你让我免于背井离乡，我一定会报答你的！

少女的声音像她本人一样湿漉漉的，水滴从她的发梢坠向水面也坠向他的心尖，但在水滴成功降落前少女便已凭空消失，只有一抹红色迅速沉入池底。

揉得眼睛发红后他终于确认池畔根本没有什么红衣少女，此时他已经接连几日没吃过一顿饱饭，也没睡过一次好觉，于是他自然而然地认定是自己出现了幻觉。

此后的日子愈来愈凄苦，母亲没日没夜地给雇主做着活计，他依旧没钱交上学费，只好借着帮人抄书的时候自己读一读。

时光荏苒，岁月如梭。一晃白驹过隙，书生终于凑足了盘缠进京赶考。一路上他听说了不少考生在半路上被强盗劫去盘缠，最终连家都回不去进退维谷的事件。

这夜月黑风高，他独自一人在破庙留宿，不禁想起了近日来听到的那些传闻，有食人的鬼怪，还有贪婪的劫匪……

就在这时，他忽然感到肩头一片潮湿，有什么液体不断滴落在他肩头。

红鲤喂，书生。

一个女子的声音在他耳畔响起，他惊得猛然起身退出几丈远，待惊恐的视线重新聚焦，他才勉强看清声音的来源既不是妖魔鬼怪，也不是强盗劫匪，而是一个一袭红衣摇曳的少女。

他左看右看，越发觉得眼前的少女眼熟得很，却怎么也想不起究竟是何时何地见过这位少女。不过如此一来他倒是不再惊恐，反而开始替这少女担忧起来。

书生姑娘半夜三更一个人待在这样的地方实在是不妥，若是被心怀叵测之人发现岂不……

红鲤我不是一个人呀。

少女突然将他打断，一双杏眸直直地看着他。他怔怔地望着少女认真的神情，在黑暗中悄悄红了耳根。

那厢少女见他久久没有动静，以为他没听懂，又自顾自地重复了一遍。

红鲤我不是一个人呀，你不是也在这里嘛。

黑暗中，书生耳根的绯红又悄悄爬上了他的双颊。

那一夜书生抱着行囊蜷缩在角落里昏昏沉沉地度过，一早醒来少女早已不见踪影。

进京后他与其他寒门子弟说起此事，旁人都说他这是撞见妖怪了，他却不以为然，反倒认为自己是遇见了神仙。

因为那一年他高中状元。

书生回到家乡任职，短短几年便将原本荒凉的穷乡僻壤治理得风生水起，圣上闻之赏银千两，两袖清风的他用赏银赎回祖宅，供养老母。

那一年大旱，当年那片开满睡莲的池塘几乎干涸，他心疼仅剩的几处小水洼里垂死挣扎的鲤鱼，于是叫来家丁把它们全都养在了自己府上备用的水缸里。

因为他从上任起便兴修水利，那年大旱未曾影响百姓耕种生活，唯独他家为了那一池的鲤鱼连续数月除去饮水没有水用。

家丁跟他埋怨，说鲤鱼哪里比人重要，他却摇头道：

书生短短几月的俭省便能救那么多条性命，何乐而不为呢？

大旱过后，他将鲤鱼放归池塘的那天夜里，他恍惚看见红衣艳艳的少女站在夜色里，像一簇火苗。

红鲤书生，你救了我两次，我定护佑你一生顺遂，以报恩情。

书生等等，姑娘……

他开口挽留，少女却已消失在夜色之中。

此后他果然一切顺遂，平步青云，官拜二品，举家进京。可惜好景不长，上天似乎是刻意考验他，降下一场大火，他为了救母亲，自己被困在了火里。

烟雾缭绕间，他看见一道比火光更加夺目的艳红身影越过重重阻碍奔向他。

红鲤喂，书生，别睡啊！

他也不想睡，可脑袋昏昏沉沉的不听使唤，他梦见一身红衣的少女有些抱歉地望着他，笑容满是无奈。

红鲤对不起啊，说好了护佑你一生，我却只能帮你到这儿了。再见了，书生。

他伸手想要留住那道身影，却只握住一片虚无。

再醒来已是三日后，大夫说他能活下来是老天庇佑，他却不言不语。

后来他回到故乡，回到那片开满睡莲的池塘，却再也不见那一尾红色的锦鲤。

许多年以后，他功德圆满，躺在床上行将就木，旁边跪倒子孙一片。他浑浊的双眼中，一抹火红的身影逐渐清晰，少女眸中笑意浅浅，身后碧波万顷。

一片哭声中，他听见少女张口唤他。

红鲤喂，书生……

这一生终是不负初心，寿终正寝，那未了的遗憾，只待来世——

故乡那片开满睡莲的池塘，从此多了一双红如烈火的锦鲤。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