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岳绮罗穿着一件蝴蝶结系带的红色连衣裙，头发全部扎起，挽成高高的一团，刘海分开被珍珠发箍固定在耳后，乍一看挺像后花园洋房里住着的大小姐。她的手上翻着一本油漆重彩的画集，桌上还摆着几本十年前出版的彩色《漫画大观》，不知道是张显宗从哪里找出来的。

从铁皮盒子里撕下一块蛋糕又从玻璃碗里捏出一粒糖豆，岳绮罗往嘴里一放，继续翻着她新得的画集，画集多与时新事物有关，也包含一些名人风俗。

张显宗坐在一边的沙发上，也从玻璃碗里拿出一粒糖豆，画集被岳绮罗翻来覆去的看了整个下午，十几遍也没看腻。没有画集可看，岳绮罗就能安安静静的坐上一天。从前在文县和上海，岳绮罗也是一张唱片咿咿呀呀的反复听一宿，也是常常坐着发呆就是一整个下午，常人大概难以长久忍受这种生活的，张显宗一阵叹息，不知道她是怎么学成的习惯。

几日的相处，岳绮罗的底被摸了个七七八八，喊吃饭就吃饭，喊起床就起床，只要不得寸进尺，虽然常常是不对张显宗和无心作出任何反应，总是安安静静的显出自己一个人也能过的特性，但也挺好说话。

门外的天空已经彻底黑了起来，一片清朗，正适合看星星看月亮。岳绮罗盖好画集整整齐齐的叠在桌子中间，拉着一双拖鞋，坐上了庭院里的秋千。

屋子门口，无心正端着一盆温水，白琉璃懒洋洋的趴在一边，一双黑豆眼睛雾蒙蒙的覆了白膜，因为他最近又要蜕皮了。控制一条蜕皮的白蛇很费劲，蜕皮的时候又痒的难受，白琉璃索性盘腿飘到空中，看着无心用手一点一点的往他身上撩水，又跃跃欲试的想用手一点点把蛇皮揭下来。

小白鸟衔着花站在一旁，随时准备为褪好皮的白琉璃戴上一顶小花帽。白琉璃喜欢小白鸟，不仅因为它有歌有故事，还因为它单纯善良脾气好，不像无心，一贯的不温柔，总是重手重脚，还在他生前骗走了他仅存的一笔积蓄。

兴冲冲的往下飘到无心面前，白琉璃伸手指了指小白鸟：“无心，我们给它起个名字。”

无心忙忙碌碌的撩水：“它跟着岳绮罗混，连个名字都没混到？”

白琉璃摇了摇头：“它长得这么白，跟我姓白怎么样？”

无心揭了半天没揭下来皮，索性把整个蛇泡进温水里，从另外的地方一点点尝试：“你叫白琉璃，它叫什么？白玻璃？要不你别叫白琉璃，改叫白素贞，它叫许仙怎么样?你少打它的主意，它要姓也是姓岳，实在不行，也可以跟张显宗姓张。”

白琉璃一下骑到无心脖子上，直把无心冷的抖了一下，但因为凉快，无心并没有驱逐他。

白琉璃不高兴的开口：“冻死你。“

无心一边享受着白琉璃带来的冷气，一边对着小白鸟开口：“你说岳绮罗这种女妖怪，怎么就乐意收了你这种小妖怪?她带着你，是想养肥了，好宰着吃吧。“

小白鸟眨着小黑眼珠子把无心的话琢磨了一遍，琢磨完毕，它把花一丢，站在无心的头上一阵猛啄，无心成了长虫的树桩子，被它琢的是脑壳痛头皮疼。

张显宗拎着皮鞋袜子小挎包，并不理会蹲在地上的无心和骑在无心脖子上的白琉璃，以及站在无心头上猛啄的小白鸟，因为心里对无心和小白鸟很有数，无心是一贯的人贫嘴贱。

岳绮罗有些费劲的一下一下点着地面，裙摆盖住她的膝盖，露出半条匀称的小腿。张显宗走上前去，蹲在了岳绮罗面前，仰起脸笑问：“白天闷在屋子里，晚上凉快，我带你去吃冰淇淋坐电车，怎么样？想不想去。“

岳绮罗低头看向他，不言不语也不摇头点头。张显宗是真想带她出去走一走看一看，不是要岳绮罗如何如何的想起他，而是怕她闷声闷气的闷出病来。想来岳绮罗不会拒绝，张显宗脱下她脚上的拖鞋，套上了洋纱花袜子和小皮鞋，又把装了糖果奶酥一类点心的小包挎在她身上。

岳绮罗看着张显宗轻轻握住了她的脚腕，并没有抽开，张显宗的手不是养尊处优毫无瑕疵，虎口指尖还有手掌因为常年的训练而长出了茧。岳绮罗觉得自己的脚有些冰凉，因为张显宗的手让她在微凉的夏夜里感到了一点炙热的温度。

等着张显宗把拖鞋放回屋子，岳绮罗因为期待着冰淇淋和电车，在秋千旁边站起了身。张显宗没牵她的手，只是试试探探的抓住她的手腕。岳绮罗习惯了他晚上睡觉还要牵着自己的衣服，也就没把手抽出来，对于张显宗，她并不是非讨厌不可。

一盘冰淇淋摆在面前，岳绮罗拿着小银勺，一口接一口的吃了大半，张显宗知道她如今的胃口，一盘是不够吃的，但冰淇淋终究不是点心饭菜一类的食物，幸好冰淇淋店里也经营着蛋糕咖啡，索性给岳绮罗点了一小桌子蛋糕，又给自己点了一杯咖啡。

店里偶尔也有人对两人侧目，无非是岳绮罗确实好看，小尖下巴的脸，两颊带着一点婴儿肥，配合她的二月花开的年纪和行为，正是美丽又可爱。

不过没人敢上前搭讪，因为对面坐着一个张显宗，深蓝西装，气质也不像国外镀金的二世祖，又能住在租界，就算有一点结交美人的想法，也觉得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岳绮罗把最后一块草莓奶油蛋糕尝了一口，又抬起头等张显宗带她去坐电车，不是不喜欢，只是吃饱了，吃不下了。张显宗把蛋糕端到身前三两下吃完，并不介意岳绮罗尝了一口。

随便上了辆电车，岳绮罗侧头看着窗外，因为担心急转急停一类事情的发生，张显宗的手一直横在她旁边。两人把车从头坐到尾，又重新坐回来，一来一往，又在冰淇淋店消磨了时光，街上的人已经没有刚出门的时候多。

挑了个离马厂道近的地方下车，仍然有一段要距离需要步行，岳绮罗的手腕又被张显宗握着，她一边走一边看，张显宗也放慢脚步配合她：“以前在上海，我晚上不用值班，我们总一起出门，有时候是看电影，有时候就随便在大街上走几圈。你总不让我开车，我们两个就慢慢走回家。“

他那时多高兴能和岳绮罗一起走在街上，巴不得天天牵着她，时时看着她，还装傻充愣走得慢吞吞。

想着想着，张显宗突然觉得自己很可笑，可笑到难过，难过到眼泪蓄在眼睛里，随时可以掉下来。他白天待在行动处，还要抽时间去见陶大春，只有晚上最空闲，其实晚上也不一定有空，总要找时间去给组织汇报情况。

他倘若在晚上带着岳绮罗出门，岳绮罗总不喜欢他开车，总是喜欢走路，其实她哪里是喜欢走路，只是想让他多陪她一会儿。岳绮罗踢着裙摆和他说希望以后天天都能像今天一样，他当她喜欢裙子电影，喜欢安稳的好生活，其实都不是，她说那句话，是因为他第一次陪了她一整天。

脚步逐渐变慢直到停下，张显宗低头看着岳绮罗光洁的额头，掉下一滴眼泪：“绮罗。”他暗哑着声音开口：“我现在天天都能陪着你。

难怪岳绮罗会骂他蠢，他确实蠢，岳绮罗不说，他也不去想，直到现在才恍然大悟。岳绮罗很难主动找他要过什么，只要他答应好好活着，一直陪着她。岳绮罗说他对她好，其实全是他情不自禁心甘情愿，没人逼他。

岳绮罗仰头看着张显宗，不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可是静静的望着这样的张显宗，岳绮罗忽然没有无动于衷了。从身上抽出一条手帕，岳绮罗又仰起了头，举手为他拭去了面颊上的泪光。

张显宗一怔，微微垂下了头，不想让她太费力气。很多年前，她也这样善待他，可惜他已经死了，她第一次善待他，善待的不是活人，是尸首。

张显宗想过很多事，想过岳绮罗会永远不值一提的看不起他，想过岳绮罗或许会在长久的陪伴中给他一点好脸色，可从来没想过她会爱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