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床上坐着张显宗以及被张显宗抱在怀里的岳绮罗。无心灰头土脸的进门，就见张显宗背对着灯光，一脸手足无措，正用袖子不停的给岳绮罗擦脸，干净平整的西装袖子沾上血迹和灰尘，显然是不能再穿了。

张显宗抬头，右手攥紧拳头，声音无措又隐忍：“无心，绮罗怎么了？”

岳绮罗变样子了。

无心皱眉看向阴影下的岳绮罗，她曾经稚嫩白皙的小脸，现在已经呈现出了衰败的青灰色，厚密的齐眉刘海下，神情却是安然平静，像是睡着了——无心当然不会以为岳绮罗是睡着了。

“你别急，我看看。”

无心一扫双目，岳绮罗的位置依旧是一团隐隐的红光，红光与以往不同，不够深，不够浓，像是把红墨水滴进一杯水里，墨水丝丝缕缕的扩散，又因为杯子的束缚，扩散的十分有限，红色中还悬着一点绿色，被丝丝缕缕的红绕着围着。

张显宗的位置透着一团绿莹莹的光，光很亮很紧实——是他的魂魄。无心原本不应该看到这个，他的法眼看的了邪祟精怪，看不了活人的元神。但是张显宗不一样了，他是人，又不是人，具体是个什么，无心说不上，岳绮罗大概也说不上来。

无心睁开眼睛，感到奇怪，岳绮罗的元神要散未散，但很完整。既然张显宗已经非人非鬼，说明岳绮罗的法子确实是成了，既然成了，按照原来的推算，她的元神就不应该是完整的。倘若元神不完整，岳绮罗现在的状况便可以有理由去解释，可现在，这该是怎么一回事？

无心支支吾吾的开口：“我也不知道，可能，休息几天就好了。“

张显宗的神色晦暗不明。

阴沉沉的不知想到了什么，他把岳绮罗放在床上，沉默不语的从箱子里拿出枪往门外走。无心看他凶神恶煞的模样，一下就清醒了，苏三省都死了，那什么计划也拿了，张显宗提枪还能干嘛？

迅捷的起身，把门关出“砰“的一声响，无心拦在门口厉声开口：”张显宗，你想干什么？你不会想杀人给岳绮罗吧？“

张显宗阴沉着脸，这已经是他能想到的唯一的帮她的方法，从前在文县，岳绮罗为了压制右眼的毒血，时不时要吃人，现在，为什么不能试一试。

张显宗不说话，无心先开口：“你当岳绮罗还愿意吃人？你当现在还是几十年前的文县？我告诉你，你要是真把人杀了捧到她面前，她非但不会感谢你，还要恨你。你这命还没完全定住，上海也不能多待，她好不容易把你现世的因果断了，你是不是嫌她还不够卖力?你是不是想让她再找你一次？张显宗，你好好想想，她从前为什么杀人，现在为什么杀人，她现在杀人个瞻前顾后斤斤计较，全是因为你。她不杀人是为你，杀人也是为你。”

劈里啪啦的说完一堆话，无心无可奈何语重心长的开口：“张显宗，你这样做，岳绮罗不会高兴的。“

张显宗转身把枪一丢，赌气似的坐回岳绮罗身边。

无心松了口气，开始收拾东西，其实要收拾的东西不多。

岳绮罗早说好的，要是她出了什么意外，无心就和他们一起去找顾大人。岳绮罗并不屑于让张显宗和顾玄武谈什么旧交情，张显宗上辈子为什么死，她一直都耿耿于怀。如果可以，她会独自带张显宗走。

可现在的世道不太平，她必须尽可能的做好打算，从上次见面来看，顾玄武没有对张显宗怀恨在心，没有仇恨，那一切就好说了。人无千日好，花无百日红。北伐战争没让顾玄武继续把军阀的事业干下去，他在和无心分别的十年后被他的敌人们联合赶下了台，那时的他已经改名叫做顾庆宣，半俗半雅的，也挺符合他的身份。顾大人想得开，不犯愁，下台之后住进了天津租界里，领着一大家子继续过阔日子。

哪里都不太平，租界是很好的去处，至少难有飞机来轰炸，除非日本人真舍了命，敢和租界里的洋人对着干。张显宗不能再用唐山海的身份，无心也是个一查就要出破绽的黑户，岳绮罗托陈深亲自经手给两人办了一切证明和证件，年龄尽量往小了写，至少能多用几年。租界的房子不是很好找，钱，岳绮罗有的是，可现在的世道，钱不是万能的，财也不可外露。钱权、钱权，有了钱之外的另一样，就好说了。顾大人虽然被拉下了台，可也攒了不少人脉，总能帮帮忙。

无心把白蛇往腰上一缠。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开口：“你别杵那儿当床柱子，过来帮帮忙，我们今晚就离开上海。我和岳绮罗可说好了，一旦有什么情况，我就带着你去找顾大人。你也别闹别扭，现在里里外外都不太平，指不定炸弹枪子就往头上来，我死了还能活，你要是死了，我可没岳绮罗那本事给你把魂扣住。“

胸有成竹的把箱子搬出来，无心细细检查了一遍，金条藏在夹层里，一条没少。上一次见顾大人还是两个月前，上上一次就是十五年前。对于唐山海，顾大人已经知道了七七八八，对于岳绮罗，他如今有儿有妻怕的很，不敢和她公然抢人。顾大人只好先把无心攥在手心里，攥住了无心的来去，就间接攥住了张显宗和岳绮罗的来去。

无心看顾玄武好话狠话说了几箩筐，不仅是涕泪横流，简直要拿出和他同归于尽的架势，不敢不答应，反正顾大人的要求也不高，只要他别了无音信，好歹每月写上几封信，一年见上一次面，也不耽误他做不老不死的妖怪。

忙忙碌碌的把箱子往外搬，无心盘算着提前给顾大人发一封电报。看了一眼房子，无心有些心疼，他不是安土重迁的人，只是心疼自己的钱——他可是交了半年的房租。转念一想此刻的身价，他又不难受了，和岳绮罗的钱比起来，这点房租算个屁。

“张显宗，岳绮罗说了，你那叫徐碧城的搭档还没被找出来，上海的火车站不安全，我们先开车走小路。“

拿被子在座位上铺了几层，张显宗让岳绮罗可以尽量舒服的窝在里面。低头瞥见袖子上的血，他脱下外套，点火烧尽：“无心，借我件衣服。“

无心熟练的打开箱子，翻出一件灰色西服外套，怕张显宗真闷出病来，他让自己的语气尽量带着人味：“叫你帮忙你不帮忙，岳绮罗早把你的东西拿来了，里面还有酒和烟，你这些天没机会碰这些东西吧，怎么样，抽不抽？“

没接他的话，张显宗换好衣服，发动汽车：“绮罗这些天过得好吗？“

无心眨着大黑眼睛，望向黑漆漆的巷子，并不计较张显宗的先前的默不作声。当了这么久人，他很能理解张显宗此时的心情。

“可好了，不哭不闹能吃能睡的，我没亏待她。“

张显宗轻轻开口：“那就好。“

幽幽的巷子被甩在身后，一拐弯就彻底没了踪迹，无心闭上眼睛准备小睡一觉，耳边传来张显宗低低的声音：“无心。谢谢。“

无心一个激灵坐起身：“嘿嘿嘿，不客气不客气。“说完没多久又歪着头睡着了。

张显宗透过车窗望向前方说不上名字的路，岳绮罗是神明，他最虔诚的信徒。他相信岳绮罗的一切话，他愿意等她醒过来。

可一想到岳绮罗劳心劳力的做好了一切打算，为他计划了一切，他的心里很难受，一阵一阵的酸涩，觉得自己做的太少，得到的却多。他想她马上醒过来，立刻醒过来，颐指气使的冲他发一场火。

张显宗忍不住祈祷，祈祷有谁能听见他的愿望，降临一场奇迹，他想明天太阳升起，岳绮罗会像往常一样，眨着皂白分明的眼睛，穿着最好看的红裙子，理所当然的张开双臂，等他接住她，或是牵住他的手，在路边走走停停的等他买下一盒最新的糖果点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