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

岳绮罗登时勃然变色，想把三魂七魄重新聚起来。爽灵和伏矢直冲眉心，只带着轻轻一点推力，岳绮罗被唐山海抱住，跌趴在地上，猛地吐出一口血。魂术过度消耗，又强行撕裂魂魄，她早就是靠着一口气强站着，现在轻轻一推，又急上心头，已经支持不住了。

“绮罗！”

她的魂魄没有代替唐山海进入轮回，那······

双手撑在满是泥土的地面上，岳绮罗顾不上嘴上的血，火急火燎的去点唐山海的眉心。三盏阳火已灭，死局已成，绿莹莹的魂魄却是结结实实的留了下来。岳绮罗死死的盯着不肯妄动，直到那魂魄真没有一点魂飞魄散和脱离肉体的迹象，她的手才无力的掉在唐山海，更准确的来说，是张显宗的怀里。唐山海已于六道之中身死，他现在是张显宗——这一次，终于保护好他了。

张显宗扶着岳绮罗坐在地上，和记忆一起恢复的是长久以来的一点胆怯。看着岳绮罗衰败的小脸和不再黑白分明的眼睛，他自惭形愧，无地自容。

“绮罗，我又连累你了。”

岳绮罗猛然抬起手给了张显宗一巴掌，用尽全力也只像是轻轻挨了他一下，恶狠狠的语气也蒙上一层无力：“张显宗，你这个混账东西，全天下最招人恨的就是你。你从前说好的，你一直活着，一直对我好，我才有一点点爱你。你说，你为什么让我爱你，又不肯好好陪着我，话说了好几次，每次都丢下我一个，你告诉我，为什么。你就是这样爱我，对我好吗？”

怒气劈头盖脸的夹杂着委屈，张显宗被岳绮罗的话压的一声不吭——他答不上来。

岳绮罗向来不屑于自曝其短，也不屑于邀功请赏，感觉没有必要。可看着这样的张显宗，她真想把她这些年的不高兴全说他听，要让他知道自己有多坏多错！

“你知不知道我找了你多久，你知不知道我找了多少地方，你知不知道我当初为了报仇，被无心算计进了鬼洞，在里面呆了几十年。你才不知道，你什么都不知道，你只知道逞能送死，只会一次又一次的说话不算话。”

张显宗的眼睛忽然蒙上了一层冰冷的水光，浸透盐水的鞭子打在身上，他不会掉眼泪，冰冷的子弹穿透他，他也不会掉眼泪。他大概不是个爱哭怕死的人，可对上岳绮罗，他总是脆弱又难过，看不得她不高兴，怕自己死，怕永生永世都看不见她。

岳绮罗忽然委屈的把嘴一撇，使尽力气扑到张显宗身前，一把把他抱住。灵魂深处是一阵一阵的疼痛，身体也耗尽了能量，这一扑徒有其表，一点力气也没有。

岳绮罗趴在张显宗身上，没力了也要环住。她心里很清楚，张显宗不招人恨，张显宗没有说话不算话，招人恨的是她，说话不算话的也是她。是她没有保护好张显宗，还要张显宗来为她死，上上辈子为她挡无心的刀，上辈子为她挡玉虚的符篆，这辈子还没遇上她，就开始担心她，担心她成了亡国的倒霉蛋。

可她还是气，气张显宗没心思活，倒是有力气死。明明烂成了一副骨头架子，话都说不利索，还要颤颤巍巍的冲过来替她挡刀；永远对她言听计从，可偏偏在生死之事上不肯听话。

“张显宗，你教过我的，一厢情愿和两情相悦都是爱。你爱我，因为我死了，那是你一个人的事，与我无关。可是，如果我也爱你，那就是两个人的事，没了哪一个，另一个都不会高兴。两个人，两情相悦，同生共死才对。”

靠坐在张显宗身上，岳绮罗从小包袱里抽出一条深棕色的围巾，伸手想往张显宗脖子上系，张显宗认得这条围巾，是岳绮罗一直织的那条，不想她太费力气，张显宗低头凑近她。

“张显宗，你记不记得，你从前就有一条这样的围巾，在文县，你第一次带我去看戏，下了雪，丫鬟没带手炉，你喊卫兵去拿，又把它从脖子上拿下来盖在我手上。”

张显宗突然掉下一滴温热的眼泪：“记得，我还记得你当时缩着脖子，手揣在袖子里，看着戏台上的人，笑得很高兴。”

岳绮罗露出一点笑意，轻轻的像是没了力气。她又从包袱里拿出一张照片，照片是新洗的，上面印着黑白分明的字：“张显宗，你有出息了，要当大英雄了。你看，你要的归零计划，我给你拿来了，用我们一起想的法子，高不高兴。”

张显宗接过她手上的照片和火柴，让照片在手上燃烧殆尽，他的表情要哭不笑的很难看，声音也哑了：“高兴，谢谢绮罗。“

岳绮罗面无表情的忍着疼痛欲睡的感觉，又把怀里的两张纸人拍在张显宗手里：“这些，也送你，你看它们长得像谁。“

把纸人摆在岳绮罗的裙子上，一张纸人披着斗篷，一张纸人剪着齐刘海，张显宗冲她露出笑容：“我和你。“

“张显宗，我想拍照，等回了天津，我们去拍照。“

‘好。“

对着地上甩出一张纸人，纸人化形，晃悠悠的往二十米开外的土堆飘，岳绮罗搭上张显宗的肩膀，想站起来：“无心还要再待一会儿，我们先离开，去宁德里。”

张显宗拉住岳绮罗的手，把她背在背上。

清清冷冷的月光照下来，岳绮罗盯着张显宗脸上的伤，不高兴的挎了脸，早知道，真该告诉陶大春多给苏三省几枪。

“张显宗。”耳边传来岳绮罗的声音。

“嗯。”

“你要我记的，我全记的，我说过，我会保护你，你想要的，我答应过的，都做到了。现在，你也该说话算话了。”

张显宗把她往背上掂了掂：“我会一直陪着绮罗。“

岳绮罗昏昏沉沉的靠在张显宗背上：“张显宗，你为什么能想起所有事。“

为什么？张显宗也不知道，他不是什么人物，身上也没什么值得求的东西：“大概是阎王爷心肠好，知道我不想忘了你，没让我喝孟婆汤。“

岳绮罗闭着眼睛：“全是坏事，有什么好记的，忘了才好。”

“绮罗，每一种经历都是特别的，不管好不好，我都想记得。活了几辈子，最好的事情就是能遇见你，带你回家。”

微风迎面，岳绮罗的眼睛冰冰凉凉的像是沾了水，被风吹得发冷。她忍不住想，如果张显宗不遇上她，就不会势单力薄的去杀顾玄武，他或许能偷偷躲起来，至少留了条命，不用挨枪子，不用魂飞魄散。也不会被她的千罪万孽羁绊，以至于过不上几天好日子，连个好名声都留不下。

“你不怨我害了你吗？”

“我怨你做什么，绮罗，和其他事情比起来，我更怕遇不见你。“

岳绮罗悄悄偏过头，一滴冰凉的眼泪从紧闭的眼角流出，砸在泥里。她像是才发现自己也会掉眼泪，大概是张显宗真的太好，被她害的那样惨，也无怨无悔。她忽然感觉自己浪费了许多时光，再也不会有比张显宗更好的人，从前没有，以后也没有，看过了张显宗，就看不上其他人。

自从张显宗死了两次，她就越来越喜欢去拿好坏评价一个人一件事，张显宗才不是什么白眼狼，她活了这么久，见过亲兄弟为家财大打出手，也见过亲儿子杀了生养的父母。顾玄武自以为是的骑在张显宗头上作威作福，别以为她不知道，顾玄武就没想过告诉张显宗他在猪头山藏了金子，要说白眼狼，顾玄武才是个白眼狼。

张显宗也不是太坏的人，他确实不喜欢顾玄武送他的八个姨太太，但也没亏待她们，如果不是为了她，他都没想过去要她们的命，如果不是她，他甚至不会亲手杀了他的兵。

张显宗倒霉，被她害了两次。她走运，能遇上天下第一好的张显宗，张显宗大概不是个凡夫俗子，大概带着点神性，大概是上天派下来分配给她的。

把岳绮罗往身上又掂了掂，张显宗开口：“我只是后悔，后悔没早点遇见你。“

岳绮罗露出一个短暂的没有一点力气的笑，笑完之后，她又不高兴的压弯了嘴角：“张显宗，我发现，你可会哄小姑娘了。“

痛觉消失了，意识也像是在抽离，这种感觉陌生又难以控制，岳绮罗双手攥上张显宗的衣领，挣扎着不肯睡去。

耳边传来张显宗的声音：“绮罗，我们过了冬天和春天，现在要过夏天和秋天了。“

岳绮罗费了好大的力气开口：“没出息，以后，有好多夏天和秋天，让你过个够。“

像是真的要预料出什么，岳绮罗一撇嘴：“我还没爱够你，要是我哪天不见了睡着了，你也得找找我等等我。“

张显宗觉得她的声音轻飘飘的，好像随时要散成一缕风：“绮罗，你。“

“我没事，睡一觉就好了，你不信我就算了。

“我信你。“

岳绮罗得了允诺，顿时安心下来，她想，她又能回家了，她明明很高兴，说出的话却带着委屈：“张显宗，国富门被他们封了，你种的花也拿不出来，我又没有可以落脚的地方了。”

“我带你回家，再给你重新种一次。”

在意识彻底消失前，岳绮罗看见人来人往的长街，新雪初霁，暖阳当空，张显宗突然转身，冲她笑了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