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从野林子里解下毛驴，岳绮罗打算连夜赶路回鹰嘴山。走过猪嘴镇，绕开文县，清晨时分，她正经过长安县。

长安县的县长是位又革命又文明的人物，把在街上大小便的百姓全都抓进了牢里，另有无数蓬头垢面的乞丐，也被巡警驱逐到了阴暗角落。大街上一干净，长安县看起来就高级了许多，加之火车源源不断的从天津卫运来摩登元素，长安县便是好上加好，繁华极了。

岳绮罗对于长安县，没有印象，其实尚在文县，她也不常出门，即便出门也多和张显宗一起坐在汽车上，有次害了牙疼，便是开车去找了位老的掉了牙的西洋神父。

街上已经有了豆浆油条的香气，白色水雾热腾腾的从蒸笼的缝隙里溢出。岳绮罗牵着毛驴，走到早餐铺子前，细声细气的买了热豆花和饼，坐着桌子前细嚼慢咽。

一家颇为摩登的糖果店就在对面，老板穿着棉长袍，才打开店门。

岳绮罗舔了舔左侧的坏牙，牙齿只是几天前有些隐隐的疼，并非坏的不可救药，何况现在也不疼，实在不行，就把牙拔了。

赵明顺照往常一样开了店门，把锁在箱子里的糖果—一摆上货柜，他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了声响，转头一看，发现是个扎着辫子的小丫头，小丫头长得还挺好看，眼睛大大的，脸尖尖的，两片嘴唇也是粉嘟嘟的很水灵。

赵明顺不着痕迹的扫了一眼小丫头身上的棉衣棉裤，半旧不新的土布，看上去不是吃得起糖的样子。但做生意讲究和气，以貌取人就显得太过势利和唯利是图，何况小丫头的眼睛上长着一小块血斑，看上去也是可怜。

没等他问话，小丫头已经咬着嘴唇，迟迟疑疑的迈着小步进了门，声音细细的轻轻的：“这里，是卖糖的店吗？”

赵明顺从抽屉里拿出几粒纸包的奶糖，放进她手里：“小妹妹，糖果店哪有不卖糖的，大清早的，怎么一个人出门，你家大人呢？”

岳绮罗眨了眨水汪汪的眼睛，一指头捺上了赵明顺的眉心，从糖纸里剥出一粒奶糖，她含糊着开口：“这里的糖好不好吃？”

赵明顺呆愣愣的开口：“好吃，什么糖都有，洋巧克力也有。”

岳绮罗把手上的奶糖放进包袱里，一边把几块完好的点心放在桌子上，她一边指使赵明顺从玻璃货柜里装了两罐五颜六色的糖果。

直到岳绮罗爬上小毛驴哒哒哒的离开，赵明顺才恢复了神智，看着眼前的糖果罐子们，他皱起了眉头。晃了晃脑袋，他一怔，刚刚那个可怜可爱的小妹妹呢？他还记得自己给了她几颗奶糖。余光瞥见桌子上的点心，他又一笑，觉得小妹妹挺有意思。

岳绮罗坐在驴背上打着哈欠，赶了一天一夜的路，她早就困了。从包袱里拿出一罐糖果，她捡出一粒丢进了嘴里，糖豆嘎脆，正适合她一口少年人的小白牙。吃完一粒又拿出一粒，甜滋滋的味道在嘴里蔓延，让她清醒不少。

文县指挥部，顾玄武听着副官一大早带来的消息头疼不已。

“旅座，昨天晚上文县县南的冒儿街又死了一个，是珠宝店陈老板家的丫鬟连翘，死相和之前的几个人一模一样。“

顾玄武烦闷的掏了掏耳朵：“加上这个，一共死了几个了。“

副官答道：“四个，李家村死了一个叫李春翠的小媳妇，石廿村死了一个叫刘桂芬的寡妇，县东死了一个叫王娇的，县南昨晚死了一个丫鬟连翘。对了，旅座，李家村前两天走丢了个人，是个叫李金花的从李家村嫁过去的小媳妇，她家人一直在找，现在生死不明。“

顾玄武对着副官挥了挥手：“行了行了，你先下去吧。“

顾玄武唉声叹气的坐在桌子前，不为别的，就为最近出的几档子事儿，他好不容易打下了文县，洗刷了当年的耻辱，文县的凳子还没坐热，就在管辖的地界死了人。死了人其实也没什么，现在这种世道，死几个人真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可关键是死人正常，人死的却不正常。他去看过一个，皮肤透着死气沉沉的青灰色，脸上表情十分惊恐，两只眼睛瞪得又大又圆，像是下一秒就要掉出来，最怪异的是眼球，不是黑白分明，而是整体通红。

看的他是抓心挠肝，想不明白这是什么死法。刚开始死一个人的时候，他还能装作不知道，现在接连死了好几个，文县已经有些人心惶惶，再不处理，就要开始起流言了。

顾玄武摸了摸涂了发胶的头，决定今天找时间去一趟无心家。

又是大半天的赶路，岳绮罗终于赶回了鹰嘴山附近，收了对小毛驴的控制，她背着包袱徒步上山。毛驴晃了晃头，一颠一颠的往原主家跑。

岳绮罗上了山，见到了门前石阶上坐卧不宁的张显宗——张显宗一直在等她回来。

眉开眼笑的站起身，张显宗接过岳绮罗身上的包袱：“绮罗，你回来了。”

打着哈欠进了门，岳绮罗点了一下头，下意识的开口：“回来了。”

待到张显宗打来热水，拧干毛巾给她擦脸擦手，岳绮罗心中一动：除了他，没有人会这样待我。

从杯子里倒出一杯热茶，张显宗端给岳绮罗：“饿不饿，要不要吃饭？”

岳绮罗接过杯子，歪着头打了个哈欠：“我想先睡一觉。”

从岳绮罗的朦胧睡眼中看到扩散的红点，张显宗一颗心悬了起来：“绮罗，你的眼睛。”

岳绮罗拿起一面小镜子，血点子成了块小血斑，但是没有一跳一跳的疼痛：“放心，你不用为我找人，这滴毒血我能逼出来。“

张显宗站在她身后，有些无措：“可是之。“

岳绮罗放下镜子，打断他：“我如今过得开心，不必再吃人，之前吃人，只是觉得自己活得不开心，所以要吃点好的弥补。“脱了外面臃肿累赘的棉衣棉裤，岳绮罗躺进被子里：”你晚上再喊我起来吃饭。”

张显宗不好打扰她休息，收了床尾的衣裤，轻手轻脚的出了房门。

眼看天色已晚，张显宗估算着时间，隔着被子拍了拍里面的人：“绮罗，起床了，再睡下去晚上该睡不着了。”

岳绮罗揉了揉眼睛，睡眼惺忪的起身靠坐在床上，头发乱了个没法没天。张显宗拿起梳子给她梳了梳头，问道：“想吃什么？”

岳绮罗是个没主意的模样：“你看着做吧。”

待到头脑清醒，岳绮罗下了床，拿出包袱里的糖豆罐子，一粒一粒的吃了起来。

张显宗端着饭菜再进门，看到的就是这样一副情景，翘着兰花指在罐子里挑挑拣拣吃糖豆的岳绮罗，他放下饭菜，直勾勾的看着，一言不发。

岳绮罗从厚厚的刘海下看了他一眼：“有事？”

张显宗回了神：“你不是说糖果点心腻的你牙疼。”

岳绮罗又捡出一粒糖豆，丢进嘴里咀嚼：“我现在不牙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