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一、见·情·伯仁
元朗被叫醒的时候，他其实是很懵的。
他虽然放手一搏，和棠梨略略搭上线，表示出自己真心愿意为大天魔主效力的想法。
但他没有想到大天魔主这么快就会见自己。
请原谅朗朗子的吧，他只是受了太多挫折，有些悲观了而已。
即使睡在还算舒适的院子里，每天也免不了胡思乱想，只道不知何时就会遭害，一个不好，就被大天魔主给杀了。
北溟的天儿真冷，大半夜被魔兵从被窝里拉起来，更冷。
元朗胡乱地披了几件衣服，一直到宫城边上才勉勉强强穿戴好。
——在这之前，他一直以为，恐怕这下自己是要死了。
直到一队侍卫带着他，走进宫城，走过长廊，走到大天魔主的面前。
“禀告君尊，人已带到。”
为首的侍卫神色冷峻，十分恭敬地说道。
“很好。”高座上的大天魔主很满意地说道，声音之中微有沉意，“你们可以下去休息了。”
“诺。”所有的人极快地退了出去，几乎不发出什么声音。
至此，殿中只余元朗与大天魔主二人。
这九天十地最大的魔头，好像同前几次见他时一样，那样深沉，那样高深莫测，就像这座光怪陆离的城。
诡谲多变，总能用最优雅轻柔的动作，挑拨起人心中最隐秘的惊悚。
元朗却觉着，他对自己的态度，似乎细微地放松了一些，没有之前那样步步紧逼，让人绝望心死的压迫与烽火血腥气。
可他的心，还是不由沉了一沉。
四万余年如一梦，此身虽在不堪惊。临危之际面新主。
夜深露重。 古今多少事，天下多纷扰。窗外，号角声声，隐隐有军歌，唱起今宵三更半。
高座上下那人一手拿着夜光杯，杯中尚余些许的葡萄佳酿，紫红色的酒液映在杯壁，蒙上一层月白，反光发亮，成为更绚丽的颜色。
魔主斜斜倚在高座上，一手扶着侧脸，另一手把玩那杯，轻轻晃动杯底的美酒陈酿。
他此刻的姿态较为随意，却也与旁人不同，身形若碧天春山般俊丽，自是说不出的闲逸之姿，而无半分松垮懒散之态。
过了好几瞬，又或许是更久，元朗终于听见他将杯盏放到台边小桌的声音。
右使的心亦随此声而动，七上八下，实不知前路该怎么走，又会怎么样。
“不过几句话的功夫，就能让本君的姊妹，出面举荐。”
“如此，本君昔日却是看低右使了！”
外边的雪停了，未关紧的琉璃窗却开了，凉凉的风与气一同吹得殿中的烛火摇曳，大天魔主那句凛冽的话也卷了风中，这一入耳，听者顿时泛起一阵阵的激灵，难止这满身的寒颤，直要人脊背发凉，极轻的刺痛不能忽视，遍体成鳞。
若是露出真身，只怕元朗浑身的羽毛都要竖起来了。
明明已经惊出了一身冷汗，这风吹来，身上更是冷得刺骨。
他也奇怪，自己竟还能这样面不改色地回答大天魔主的话。
“君尊缪赞，属下愧不敢当。如此这般，也是想见君尊一面。让属下一点微末本事施展到正确的地方。”
“哦？”大天魔主坐直了身子，语气颇有兴趣，似有深意，“那右使这一身本事，是否愿为本君施展呢？”
单刀直入，魔主就这么直接了当地问了出来。
元朗深吸了一口气，心底的情绪激荡，“属下不愿庸庸碌碌度过一生，此身愿为君尊所用，共筑大业之基。”
“呵呵，”大天魔主在这几句话之间，顺手拂过侧脸，早带好了青铜面具，却让元朗不曾得见他的样貌。
“有志气是好的，只是本君可不知右使心底的志气要往哪里使？是我溟庭的右使，还是罗睺计都的右使啊。”
而这元朗长相不俗，现下一见倒没有什么阴翳，俊俏邪魅，此身天然一段风流，黑衣轻羽，折扇玄纱。
那双狭长的狐狸眸子，镇定而狡黠，真是有些漂亮。
薄唇挺鼻，也算挺好看。
右使躬身下拜，道：“属下现在、将来都只会是您的右使，您的人。”
大天魔主淡淡地道：“既然是我的人，那自然就该是溟庭的人，归为眷族。”
“本君为眷族计，眷族亦该为本君解忧。”
“那么，这就在本君眼前的眷族，是否知道本君在想些什么呢？”
他所指的眼前眷族，自然便是元朗。
右使拜倒在地，“昔年属下不识天数，才误投那魔煞星门下，白白在修罗族蹉跎几万载，今朝方得见君尊，属下别的什么或许不行，对魔煞星与修罗族的事情，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很好，”大天魔主轻笑一声，“那……便从魔煞星的身手、来历开始说起，简略些不妨事，关键说到就行。”
“你该晓得，本君的意思吧。”
“卑下明白。”
果然伶俐，这样能屈能伸。
悄然无声之间，放低了身价。
大天魔主冷静地听着元朗的一句句话，心中已有成算计较。
等到元朗最后一句话讲完，魔主隐藏在面具的薄唇，勾起了满意的笑容。
他从来不怕什么心思深沉的人，因为大天魔主自己就是天下最居心叵测之人。
许许多多可怖的事，放在他面前似乎都不算可怕了。
成大事者，喜怒不形于色,好恶不言于表；悲欢不溢于面，生死不从于天。
就算是再有心机的人，也终究要为他所用，只怕还没有他臣服深。
“接下来，你再讲讲羲玄、罗睺计都以及……柏麟帝君之间的事吧。”
元朗深吸了一口气，捋清思路。
“羲玄同其父以感情设局，套牢了与罗睺计都相关的战神。而罗睺计都其人，为情所困，是拎不清的，明明是羲玄与战神的记忆，却亦有些影响到他。”
“无支祁那猴子什么都不懂，可我却是知道的。魔煞星说是同柏麟帝君知己相交，实则是对其生了男女之意，甚至愿意修成女身，同其联姻。”
“后来兜兜转转，柏麟帝君被羲玄父子逼死，魔煞星耿耿于怀，执念难消，追着柏麟，在渡厄道修了几千年，始终没有什么好结果。”
“再后来，听说那柏麟帝君受魔煞星纠缠，始终没有再证大道，便消散于天地之间了。可罗睺计都的执念却愈发难断，不肯接受柏麟已死的事实，对他那残破的命柱寄予希望，这一千多年，不顾政事，就在三界寻找柏麟帝君的踪迹。”
“哦？”
大天魔主低笑一声，遥遥望着距离他不远处的金翅鸟，面具下的面容俊秀，格外地疏离淡漠。那
“这些日子，本君听许多人说过魔煞星与天界帝君的名字，还是第一次听见这样的说法，倒是有些像野史戏说了。” 大天魔主的眼光隐隐有些戏谑，但亦充满了审视，意味不明。
“属下不敢欺瞒君尊，然而……世上便是有这么些人，愿意自己骗自己，否则便该活不下去了。”
元朗恭敬地说道，说到后面忍不住稍稍对昔日故人带上几分轻视。
——时至今日，他可不想再追随魔煞星，对分裂族人的羲玄更是痛恨。
听闻此言，大天魔主也不意外，淡淡一笑道：“这说来倒也有几分道理，世上的人莫不是如此，难得糊涂，若是事事较真，那便很难活得好。 ”
柏麟帝君处事严明，最后的下场，便被众人所逼死。
其他人沉溺情爱，得过且过，不愿意深究任何事，反倒过得不错。
只是现在不一样了。
时代变了，六重天来教大家做人了。
顺便，魔主抬手赏了杯酒下去，元朗好生接过凭空出现的夜光杯，这显然与魔主手中之杯是一套的。
葡萄美酒盛了八分满，芳香扑鼻。
“说了这么久，你也喝杯酒罢！”
元朗好生谢过，全了礼数，才一副镇镇定定地样子，饮上一口，果真是好酒。
轻盈， 清新，还有一股果香。
希望这不是毒酒。
元朗暗叹，就算是毒酒，他也只能这样受了，就当是给自己留个……体面罢了！
却听大天魔主倚在座上，笑道：“这酒的名字叫做‘赤霞珠’，以血葡萄为主料，可滋养体魄气血，增进元气功力。怎么，可还能入口？”
元朗听他此言，才稍稍放下心来，觉着这不太像是赐死毒酒。
“极好，属下属下谢过君尊照顾。”
单论口感，这酒确实很不错。
但元朗这样务实的人，能感受到立竿见影的增益功效，才是最好的。
大天魔主微微点头，轻描淡写地道：“无妨，你这些话配得上它，若是你再敢发个心魔誓，那更要年年月月喝它了。”
他那样温文雍容，说得轻轻巧巧。
可那一双好看的眼，却骤然燃烧起了两簇寒焰。
明亮的焰火，虽说是火，却那么的冷，那么的凉，噬骨寒意同火焰毁灭一切的气势，一齐朝着元朗扑去。
这样的眼光下，右使的呼吸一滞，脑海之中一片空白，似乎一切事物都在瞬息之间，忘得一干二净了，诸事全然不知，竟只有浑身冰凉的恍惚。
终于是来了吗？不知这酒中到底是下了甚么手段？
元朗为着青云之志，想飞之心永远不死，并不敢反驳计较，索性发了心魔誓，“天道为证，属下元朗以心魔起誓，属下全无假话，绝无二心，毕生愿为北溟效死，如若不然，必遭反噬万劫不复！”
未等大天魔主说话，元朗又一个作楫，道：“属下既为眷族，那便该修元命盘献予君尊，请君尊授我法门。”
却听大天魔主朗朗笑道，“瞧你吓的，哪个要你的元命盘了？这酒让你喝着养身子罢了，里面什么咒术药粉都没有。”
“任你想成仙晋神也好，入魔为王也罢。本君皆能允你，而你该怎么做，想必你定是明白的了。”
魔主的声音挠到了人的心底，弄得右使战栗之中，心里还是又酥又软的。
“君尊放心，属下全心全意都为您所尽力。”
元朗放松下来，便把那杯美酒喝了一大半，幽雅、顺滑、协调，真是好极了。
这酒后劲很大，入口时不觉得，没过多久，右使就觉得晕乎乎的，俊俏的脸上也浮起了两团浅浅的红晕，“君尊若是需要的话，属下现在就能将他们个个的人像兵器都画来。”
“好啊，”大天魔主招来画笔宣纸，一应颜料，浮到元朗面前：“你便将那……柏麟帝君的样子，画来我瞧瞧吧。”
元朗低头画着，那魔主便慢慢走过来，漫不经心，一点点踏在他心上。
魔主负手而立，那样文雅，暗道：“三界妖魔神仙，撞在我手里的也不少了，却都不怎么样，皆不得用，这元朗倒是与旁人不同，是个可塑之才。”
元朗脑子有些蒙蒙的，酒酣耳热，心思却还算清明，一笔一画清清楚楚。
口中又不断说一些关于魔煞星与柏麟帝君的旧事，什么若水相会，什么蓝色芙蕖。
画了几笔，勾勒了轮廓，又听那人道：“右使真是个妙人，画法也传神，只是不知是否有本君这幅像呢，右使可要抬头看看。”
元朗便下意识抬头望去，这一看脑袋就更懵了。
面前这长身玉立的男子，白衣箭袖，轻袍缓带，大天魔主已是除去面具，眉目俊美秀丽，眼中颇有锐利清毅之色。
这，这竟是和柏麟帝君的面目如出一辙！
蓦然看见，真是吓了元朗一大跳，亦不知说些什么话才好。
“君……君尊，您怎化成了柏麟帝君模样？”
大天魔主“呵”了一声，戏谑道：“这不可是本君幻化的。”说罢，招来一众魔女仙婢围在元朗身边，以鸟族郡王之礼服侍，右使哪里接过这样专业的糖衣炮弹，当下更加晕了。
只是心下记着那句不是幻化，便感觉有些不对，忍不住扭头瞧了少昊好几眼。
魔主待他略有些好感，看他眼睛都瞪大了，便勾唇一笑，道： “虽说本君生来便长了这张脸。但右使的画本君也是要的，我的好右使，在去天界的路上慢慢画给本君吧！
说罢，转身出殿。
他的声音这样轻柔，却让人毫无招架之力。
元朗目瞪口呆，抬头看着他，右使从未想过“柏麟帝君”竟这样会蛊惑人，并且和他谈笑风声，那般戏谑生动地对待他。
不，这人绝不会是柏麟帝君，这人是大天魔主，六重天的太子少昊！
柏麟帝君怎么会说什么……“我的好右使”呢。
元朗晕乎乎的，感觉自己耳朵更烫了，好像有哪里不太对的样子。
………………
“厄阳。”
大天魔主站在最高一阶的石阶上，负手而立，将军队集结的情况尽收眼底。
身形健硕的魔族蓦然从阴影里闪出来，抱拳一礼， “君尊。”
“既然碑渊海安好，此战你便随我出征，隐于暗中监视全军。”
“是。”
大天魔赤厄阳，生性好武，四处挑战高手，自从败在大天魔主手下之后，便被少昊所折服，情愿跟随他，成为北溟之主的贴身暗卫。
冷白色的发，斜飞的英挺剑眉，细长蕴藏着锐利的血眸，削薄轻抿的唇，遍布脸颊的魔纹，棱角分明的轮廓，流淌在身躯的岩浆铠甲，健硕高大却不会显得粗犷的身材，宛若在黑夜中蛰伏的野兽。
野兽低下了高傲的头颅，收起了不可一世的气势。
“现在，去告诉心魔族的砺婴族长，本君要心魔精英齐出，是时候用一用他们了。”
“是。”
………………
九九重阳日，正是天地之间，阳气最盛之时。
但三界天帝，此时此刻，再也不会有任何登高赏菊的念头了。
而他的儿子羲玄，亦已与战神璇玑离了心。
琉璃天帝、金赤神鸟羲玄、魔煞星罗睺计都、天界战神璇玑，四个人齐坐一堂。
这次来天界，接受战神共享记忆的罗睺计都，心中很有些复杂。
从前，战神最后一世时，还满心都是禹司凤。罗睺计都也看见了许多两人十世纠缠的记忆。
他，是真的以为，禹司凤很爱褚璇玑。
羲玄爱着战神。
却原来，并不是爱得那么纯粹的吗？
偏执的人都容易钻牛角尖，妖魔更是如此。
魔煞星可是全盘接受了战神这万年的履历，接触到虽然露骨，但是赤裸裸告诫人的事实，以及很可能发生的后果。
站在三界顶端的罗睺计都，其实比战神更加狠心，也更加偏执。
爱之欲其生，恶之欲其死。
就算向往，羲玄也从来不是他的执念，现在更是无感，隐隐藏着一股不小的厌烦。
未完待续……
作者有话说：
其实古代很多君臣相宜的场景事件有点gay里gay气哈哈哈。
至于少昊和朗朗子，你们没感觉错，他就是在逗金翅鸟，并且觉得元朗有点意思。
白切黑调戏惴惴不安的朗朗子ge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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