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哥死了。
我是最后知道的。
比当时在楼底下看戏拍视频的都晚。
比全家人都晚。
比附近街区在网上追后续新闻的都晚。
无所谓了。
我这么想着,笑了。
不知是快乐还是悲伤。
我哥头七的时候我回国了。
用爸妈的话,就是回国继续鬼混。
回国一个月,我没见过爸妈。
还有其他所有亲友。
十几年了。
我习惯了看他得意。
比学习?
我年级前十,他前三。
我前三,他第一。
我第一,他上全国大赛。
还是第一。
我打小就倔。
他比我强,我就接着和他比。
他学钢琴,十级。
我也学,却学不会那板板正正又意味深长的谱子。
我就气。
既生他何生我呢。
后来我才知道,我就是个意外。
我奶重男轻女。
我爸听我奶的。
我妈听我爸的。
我又气。
我为啥生在这小镇子里呢。
我哥说,大城市的人,早没有这一说了。
我小时候饿的哇哇哭,哭的快断气,没人理。
他们都当我不记事。
可我把这仇记得实诚。
后来我哥拿了妈给他的牛奶喂我。
不知道为啥,喝多了,胃就坏了。
我小的时候发过一回烧。
四十多度。
正好我哥那天骑车摔了一跤。
我自己一个人在家,烧了一天,肺炎。
所以我哥体育也好,我比不了。
总有嘴欠的小孩儿说我豆芽菜。
我哥就要和他们打。
他们告状,告到家里。
我就成了出去找事还拖累我哥的小混蛋。
……所以。死的不该是我么。
我笑了。笑出声来。
我抬头。
商店橱窗里有个女的。
头发乱七八糟,还枯黄,稻草似的。
个不高,精瘦,一副尖酸刻薄样。
衣服也乱,乱的跟小时候才见过的小叫花子有一拼。
那个女的也瞅着我。
一眨不眨的,像个死人。
其实我和我哥打小不一样。
我哥总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净净。
长大了也总爱用啥护发素啊发胶啊男士香水的。
他说这流行,好看,也板正。
我就笑他娘。
看一回笑一回。
有时候他也骂回来,说我假小子。
我说我就是假小子。你等我改明儿剪了头发换上男装我比你还帅。
他仰着头笑的夸张,说可把你能耐坏了。
我还是瞅着橱窗里那个女的。
抬手把挡着脸那束枯草撩到脑后去。
这才看清楚了。
这是家音乐器材店。
我往上看,瞅不着楼顶儿。
我哥就是打那瞅不着的楼顶儿跳下来的。
这回我输得心服口服的。
因为我没这个胆子。
我哥还在天台顶上写了句话。
他说——
他累了。
我想着,又笑了。
笑得喘不过气。
天凉了,初秋的风吹进气管子里,生疼。
我笑完了。该走了。
我为啥要上这来逛游?
他搁哪死的,和我有啥关系。
太阳要落了。
今天……也寻么个网吧呆着吧。
可我偏偏看见夕阳下边那橱窗里有把电吉他。
红的。
跟天边儿上那夕阳一个色儿。
跟血一个色儿。
我站在我哥喋血的地方。
忽然就闻见一股子血味儿。
死亡……就是这个味儿的么?
我怕了。
所以我跑了。
我其实是家里顶胆儿小那个。
小时候,怕黑,半夜不敢上外头去上厕所。
别人都不当回事儿,说小孩锻炼锻炼就好了。
就我哥愿意半夜爬起来。
茅坑门早坏了,关不上。
他就背身不看我,还得跟我吹牛。
“别怕,哥会打拳,哥罩你。”
我老大不乐意,自己还是个小孩呢,罩谁啊。
我这破身子骨是拖了谁的福啊。
我就犟:“这稀罕你罩着我。”
“说啥呢,我是你哥,我不罩你谁罩你。”
“我自己活,也能活得好好的。”
“那我走了。”
“……哥。”
“你不是不稀罕……”
“把嘴给我闭上!”
后来,我们大了。
我就不愿意和他呆一块儿了。
我哥偷摸地在外头弄了个摇滚乐队,我是除了他们成员之外头一个知道的。
我记得那时候我哥手里,是一把红色儿的电吉他,红的像火。
“我以后要当个吉他手,当主唱。”
那时候我哥老这么说。
我知道,他认真的。
这是他的梦想。
别人都不当回事儿。
就我愿意听他弹吉他。
每天九点多下自习之后那二十来分钟,是十岁之后的我唯一能和他共处一室不怼他的时间。
他说他以后要染头发,一根一根染,每一根都不一个色儿。
我就怼他,说那你就是妈那个理不明白的毛线盒,要被扔出去的。
“害,你懂啥。到时候我再买一套那个带铁圈子的皮衣服,世界巡演,带上你,我演出,你周游世界。”
“长本事了你。”我学着爸的语气。
哥忽然就不说话了。
再后来我哥死了。
中高考状元那个哥。
大学专业第一那个哥。
大好前途就在眼前那个哥。
说要全球巡演那个哥。
死了。
抱着断成两截的红吉他。
那天晚上我把头发剪成男士,染成乱七八糟的颜色。
花了大价钱。
花了一天时间。
几根几根地染出来。
染完用护发素打理起来,乍看着好像妈用剩的毛线全撇在了一个盒儿里。
我买了一套挂着贴圈子的皮衣服,又买了一张不知道目的地在哪儿的机票。
第二天早上太阳红彤彤一个挂在天边儿上的时候,我走进那家门口带着血味儿的乐器店,把最后的存款递给老板。
我买下了一把和大早上的太阳一个色儿的吉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