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浅芷桑篱的大厅灯火通明，本是炎热午后阳光充足，却不能感觉到日光的半分暖意，皆是冰冷灯光的映照。也可能是中央空调太足，让人瑟瑟。
“不是生病了吗？”易珣在桑芷身边坐下，脸上并无特别的神色，好像只是许久未见的寒暄。
桑芷看进他的眼睛里，双瞳剪水似有万千委屈，却只看着他不肯说话，少顷把目光移向站在她们座位旁一直没有说话的苏汲夏身上。
“你好。”桑芷面色惨白，挤出来的微笑并不好看，眼神抖得厉害，在没人看到的地方揪紧了针织外套一角，冲动和勇气已经消失殆尽。
苏汲夏笑了，“桑芷你好，初次见面，我是汲夏。”
“你，请坐。”
桑芷和洛烟坐在靠窗的座位，两两沙发并排的四人卡座，易珣落座后就剩洛烟旁边的位置空着。虽然听到了桑芷的客气，但是洛烟却并没有起身让的意思，只面无表情地用汤匙轻轻搅拌已经凉透的奶茶。
苏汲夏是聪明人，自然看出洛烟的不友好和桑芷的假装友好，精致眉眼上挑，微笑毫无破绽，“不了，我还有事就先告辞了。”话毕看着易珣，笑得别有深意，“改日再约。”
易珣点头，如常神色，“好。”
高跟鞋的声音消失在大厅门口，桑芷感觉自己耳鸣一般再也听不到任何声音，那一声一声高跟鞋敲击大理石的声音却好像从她心里传来。
“桑桑！”洛烟看她一副失神模样，担心得有了火气，脸色难看了许多。
桑芷迟了几秒才抬头看向洛烟，灵魂好像出走了此刻才找回来，懵懵地，“啊？”
“刚才说的话都忘了？不是有话要问我小叔吗？”
易珣皱眉，不悦地抬眼看向洛烟，却见他血脉相通的侄女略带怒气看着他，脸上模模糊糊有他的影子，眼里似有控诉。
“洛烟！”易珣不悦。
“有意思吗？”
洛烟带着怒意的声音吓到桑芷，下意识往后靠着沙发靠背，一时愣怔说不出话来。
“小叔你从小就告诉我，易家的人说话做事都要光明磊落，别人可以亏欠我们，我们却不能亏欠别人。”洛烟一字一顿，声音不大却异常有力，惯常冷清的音调添上火气颇有震慑力，“请问您现在这是什么意思？您这样做有意思吗？”
“烟烟……”桑芷哑着嗓子开口，却不知道该怎么说。
“桑桑还病着呢。”洛烟话里打了个颤，嘴角扯起一抹冷笑，“小叔您不看僧面也看看佛面，您心安吗？”
“易嫣，”易珣淡淡地开口，方才的愠怒好像已然不见，“我也教过你，易家人从不多管闲事。”
桑芷难以置信地看向易珣，委屈铺天盖地袭来，眼泪瞬间到达眼底，张了张嘴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咬着下唇缩起身子，目光再次移向花瓶，却只看到模糊的一片。
她尽力控制着自己不要在这个时候哭出来。
洛烟笑了，“多管闲事？多管闲事。”单单重复两遍，推开面前的杯子起身，“桑桑，我们走。”
桑芷木偶似地站起身来，被易珣拉住手腕，她眼前一片茫茫什么都看不清，只得动动手腕想要抽出，却听他说道。
“我派人先送你回去。”
是跟洛烟说的。
“我还有事要跟桑芷谈。”
他叫我，桑芷。
桑芷的眼泪断了线似的往下坠。
.
桑芷很喜欢日料，只可惜洛烟和苏辰阳都不喜欢，于是日常只有易珣才会陪她吃。
来的就是常去的日料店，店家一看是老主顾便径直带他们进了最里面的包间。
这是家颇有名气的日料店，装修清雅精致，传统的日式风格里又点缀着中式的典雅，可以看出店家花了不少心思。
每个包间都有一个日本过来的师傅隔着门帘负责现场制作料理，再由师傅身边的服务员送上。芥末是现磨的，清香不辣，酱油咸淡合适，寿司米的酸度恰到好处。桑芷每次来都能吃不少，于是易珣也喜欢带她过来。
只可惜今日的桑芷看着精美的料理却毫无胃口。
两人面对面坐着，桑芷哭过一场眼睛已经红了，机械地往自己嘴里塞寿司，以往总拉着易珣说个不停，今儿却好似失了语。
她从刚才起一直在无声无息地掉眼泪，易珣却始终无动于衷，就好像没有看到一般。而到了此时她仍没有整理好情绪，只是哭不动了。
“怎么会突然生病？”
他的开场白有些突然，桑芷手一顿，夹好的寿司滚下了筷子，直接滚到她的茶杯旁。
桑芷突然觉得自己有些滑稽。
你哭什么？他还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说，你就看到一个苏汲夏你就受不了了？
可心里就好像感应到什么一样，层出不穷的悲伤将她层层裹住，一点一点地勒紧她，她觉得很痛苦，因此泪流不止。
“不知道。”桑芷换了一个寿司夹，即使食不知味也坚持往嘴里塞。
“孙医生说只是普通感冒。”
“是。”吞下一个寿司就要喝一口茶，还好绿茶不似奶茶那般甜腻，否则桑芷感觉自己快要吐出来了。
“还是不懂得照顾自己。”易珣轻叹。
桑芷闻言抬头看他，从进来到现在他都没有动筷，只是看着她吃，此刻也是一样，他看着她，眼神专注，目如点墨，脸色岿然。
桑芷扯扯嘴角，感觉脸颊有些热有些疼，好歹扯出一个笑来，“因为一直都有人照顾。”
易珣垂眼敛眉，抬起茶杯抿了一口，“是，以后也会有人照顾你的。”
桑芷盯着他，目不转睛，只在听到这话时眼里闪过一丝措手不及，却还是可以笑着，“那你呢？”
“我？”易珣放下茶杯，面上终于有了一丝微笑，却没有进入心底，“我要去照顾别人了。”
“苏汲夏？”说出这个名字的时候，桑芷感觉那阵由近及远的脚步声又近了，好似就在她耳边一般。
“嗯。”易珣露出温柔的表情，目光柔柔地看着她，全当没看到桑芷快要裂成碎片的微笑，“桑桑总说我已经很老了，我想着也是。桑桑都到了可以结婚的年纪，我这个叔叔再不结婚就成了坏榜样了。”
“她很好吧？”桑芷再也吃不下一点东西，感觉胃里在翻腾，就好像有个小人在里面闹。她感觉自己声音里带着颤抖，每一个字都要崩溃一般。
“挺好。”易珣不欲多说，垂下一半眼帘，声音低低地，“桑桑会祝福我吗？”
“祝福？”桑芷笑容更盛，就好像他说了很好笑的笑话，“我为什么要祝福你？易珣你是装傻还是把我当傻子？我为你做了这么多！跟你说我喜欢你想跟你在一起，说了这么多次！我一直跟着你，一直赖在你身边不走。你都看不见是吗？”
桑芷没察觉到自己说话时每个音节都在抖。
“桑桑，”看她失措，易珣似乎毫不在意，只轻描淡写地，“我是你叔叔。”
“我说过我爸爸没有弟弟。”桑芷感觉自己只有咬牙切齿才不会委屈地呜咽出声，但她不知道她的表情已经将她的情绪泄了个精光。
“桑桑，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在你对我还没有记忆的时候我就是你的叔叔了。不管有没有血缘关系，这也是不可改变和否认的。我一直在你身边，代替你父母陪着你照顾你，只因为我把你当我的晚辈，需要照顾的晚辈。”易珣看着她，似看到很久以前的桑芷，脸上皆是暖意，却莫名透露出他自己都未发觉的苦。
“你还小，人生经历尚短，一直被照顾得很好，所以你就以为你看到的就是全世界了。”
“我没你说的那么浅薄！”桑芷终于笑不出来，勉力压着情绪回嘴，不再看着他的眼睛，只盯着那只落在桌上的寿司，他一字一句太过伤人，桑芷不想看到他脸上她所陌生的表情，虽然明明和往常并无不同。
“我不是说你浅薄，我的意思是你应该多看看……”易珣不知道为何突然说不出口，握着茶杯的手收紧，“多看看其他人，比如苏辰阳、顾衍航。”
“所以你也看其他人去了是吗？看她们哪里都比我好，再看我就哪里都一无是处！”桑芷惨然一笑，“也是，是哪里都比我好，比我乖巧懂事比我听话可人比我得体大方……我算什么？”
“桑桑，你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易珣觉得口干舌燥，却不想抬起杯子喝一口茶，精致的桃花眼垂下，看自己手指握着茶杯一直在无意识地用力，指关节已经泛白。
“我算什么？”桑芷重复着这句话，心像被狠狠撞击了一下，再也承受不住似的，疼得眼泪直往下掉。
桑芷不是一个爱哭的姑娘，在她大部分难受的时候她是不会哭的。若哭了，那便是她真的痛了，易珣知道。
小时候可以为了朋友跟比她高比她胖的男孩子打架，她不哭，却在回家路上看到扯坏的衣服和头花大哭起来；
上学后摔了流血了受委屈了也不会哭，却在看到低分成绩单的时候红了眼；
父母离家远行也不会哭，却因为舍不得离开他出国去读书而流泪；
……
易珣看她出生，陪她长大，一直小心照看呵护着她，却没想到自己会成为伤害她的人。
她一滴一滴砸下的眼泪好似砸在他心口，任他再怎么假装视而不见也无法忽视，不能不去在意。
易珣看着无声无息流眼泪的桑芷，痛苦地闭了闭眼睛。心里的钝痛越来越清晰，易珣却坚持这只不过是暂时的，总好过以后……
以后在哪里？
易珣心口突然痉挛，疼痛来得太过迅速让他措手不及，竟失手打翻了杯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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