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从一场悠长的梦中醒来，却遗忘了那些深刻入骨的内容，头脑撕裂般地疼痛。缓缓地起身，转瞬却有一件寒衣披上了她的双肩。
“姑娘，如今你就是转魄阁的主人了……”依旧是昨日的青衣女子，她姣好的容颜带着微笑，“不知你是否会喜欢。”
“转魄，转魄……”她轻声呢喃，攥紧衣襟，若有所失，“我又要做些什么？”
——“学成之后，师出八剑门。”
从此，岁月悠淡无痕，流年刹那。
春寒料峭，天苍云素，清风拂过昆吾山巅，恍如隔世。她在风雪中染上风寒，身体还未痊愈，身披灰白色的御寒披风，漫步在空寂的长廊上，跫音不绝。
昆吾楼宇重重，犹如宫阙，层叠如迷途，八阁耸立八方，以掩日、断水、转魄、悬翦、惊鲵、灭魂、却邪、真刚为名，而如今拥有主人的，却只有转魄与灭魂两阁，墨家门主拥断水，其余五剑都流散江湖，尚无踪迹，沉在无垠的红尘黄粱中，沥满鲜血。
“……昨日，少主为了你，破了门中规矩。在众长老的求情下，才免过一死，却要被囚禁半月之久。”照料她的青衣女子在她病情好转后，才告知她。
她是见过墨家少主的，就在那恢弘的主殿之上——门主身侧，一袭淡堇色衣袍坐于轮车之上的少年。
“不过少主他之前因两次想要逃出八剑门，前几日门主便将他手脚筋脉一并挑断了，他才坐于轮椅上。”
她步伐款款，袂角拂露，沿着向青衣女子询问过的小径走去。不久，便看见八剑阁禁闭之处的大门。
“为什么来这里？”在门前闲息的人看着来者少女，缓语问，知她是新入的转魄阁主。
“我想见一个人罢了。”她压低清越的声线，言语放缓，神色微有漠然。
“这……”
“我是转魄阁的主人，这还不够吗？”娇小的身影微地厉声反问。
门人一阵犹豫，最后还是不再阻拦，默默地在一旁低头。她轻推开门，而内晦暗昏涩，向下的阶影都难以辨清。
“如今这禁闭室中只有一人——墨苍少主，尽头石门之后便是。”他补充道，似乎是为了提醒少女。
她愣了片刻，缓缓摸索着阶梯走下。廊壁上烛光冷暗，湿冷清寒的气息迎面而来，宛如走进无尽的黑暗，望不见尽头。足音轻响，她拉紧了御寒的风衣。停身驻足，漫长的廊道里，光线都暗得犹如虚无。
停下，望着眼前厚重的石门，良久默然。
“什么人？”不待她言，门内便有一句疑惑的声音传出。
她蓦然一怔，似有些不知所措，双唇翕动着，思索。
“……为什么你要破规让我暂出转魄门？”过了许久，十二岁的少女低低言道，话语里不知有什么复杂的情触。
沉默良久，似乎是门内的人噤声了，如在思量。
“不过随心罢了。”须臾，那声音透过石门幽幽传来。“你叫什么名字？”他又将前些天在殿上的问题问了一次。
她微地心悸，嘴角却不知为何有隐约不易察觉的笑意，眸光轻闪，缓缓道：“卫渠灵。”
“……卫明炎的女儿。”他淡漠地道，黑暗中，微地蹙眉，“你可是看见了？门外，有些什么？”
语毕，她怔愣在原地，酸楚蓦地袭上心头，嗫嚅着，却发觉心中无物。
——门外白雪皑皑，风霜漫天。除此之外……还有除此之外。
“除此之外，你难道不清楚吗？”她低声地，语气却是斩钉截铁般的肯定。
蓦然，少年在纯粹的黑暗中一愣，陷入了沉思，低垂眸子。阴寒与湿冷的气息扰乱他的心绪，随之，他轻阖眼睑，“我从未出过八剑门，又怎么会知道。”
卫渠灵在门外，昏暗中凝聚眸光，他话语似有深深的漠然，掩不住地无奈。
“诶？”她无意失声，却没有得到任何应答。
卫渠灵久久的在门外站着，直到天色已晚，骤然言别，他才察觉，那个少女一直在门外，与他共处。
“谢谢。”那是她第一日来禁闭室对他说的最后一句话，细如微尘，却毫无虚假，“你是个……温柔的人呢。”
你是个温柔的人呢——
从此日后，她每天都来这幽暗阴森的禁闭处。
但是，卫渠灵记不清那个少年的容颜了——那日因惊惶无措，她对门主身侧的公子，只是匆匆一扫，还未来得及记下，就已飞奔转魄门下，回忆中只是一袭淡淡的素雅锦衣。
“墨苍？”
她轻声叫道，如今已是第十日，而身前这扇门从未打开，不知门内境况如何。
“墨苍！”她又唤了一次，黑暗里悄无声息，回音响荡，似乎只有她一人。
她心中蓦地一紧，竟有些恐惧。距禁闭之期还有五日，而十日滴水未进却能让一个成人死去，更何况在石门内的是一个十六岁的少年？
她箭步向外跑去，身影如飞，走出禁闭狱的门时，明亮的日光刺痛了她的瞳子。
“怎么才能放他出来，怎么才能打开那扇门！？”她大声叱道，细眉颦蹙。
那些守在门前的八剑门弟子都惊愕不已。
“阁、阁主，这是门主说的，不到半月，不得让少主出来。”他们退开一步，似是要避开她的锋芒。
“我说要怎么才能放他出来！”她又言一遍，语气较方才更厉，咄咄逼人。
门前的八剑侍者陡地一颤，蓦地沉默，便有人期期艾艾地开口了：“门上之锁，并没有钥匙，唯有用剑断开。”
语罢，她眸子霍然一亮，“转魄剑？”
得到不明显地颔首后，蓦地，她拔腿跑向转魄阁。
昆吾山巅春寒未散，她披着貂绒风衣，袂角猎猎抖动，那娇小的身子气喘不已，双颊染上绯红，到阁中执起转魄。青衣女子阁内阶梯一侧，看见卫渠灵慌张的模样，惑然地搁置手中事，追在她身后。
禁闭室前，她不容分说便疾步而下，青衣女子在她身后遽地诧异，眼中有某种延绵悠长的光。与门侍交谈之后，她也随着少女的步子徐徐走下墀阶。
长廊尽头，她倏地敛息，出鞘手中的三尺青锋，昏暗里竟有阴冷的寒光一闪，宛若一阵雷霆蜿蜒。剑光一落，便听闻清亮的碎裂声，断锁残屑散落一地。卫渠灵缓缓推开石门，湿寒之气竟比回廊中更甚，而微弱的光线无法射进黑暗的室内。她不由得四顾，陡然间，身后微微的火光亮起，青衣女子缓缓走近她身侧。
“青衣？”
金红色的辉芒点亮了黑暗，看清门内景时，卫渠灵不由得怔愣在原地。轮车上的浅堇色的少年安静地坐在室中央，宛然黑暗中绽放的青莲，静谧而清雅，却失去了意识，眸眼紧闭。
“墨苍！墨苍！”她上前去，低声言道。此刻，她才看清了他的容颜，清秀温雅得宛如千山月下泠泠清辉般的意境。
卫渠灵转过首，忙道：“能帮我带他出去吗？”
她低头颔首，小心地抱起轮车上的少年，手不自主地抚上他的脉搏，微地皱眉——那跳动犹如渐灭的残烛。
而禁闭室的大门外，墨家门主与一众长老快步而来。卫渠灵走出黑暗的墀阶时，便撞见即将走进的门主——墨天怀，她眸子里的光倏然一窒。
娇小的身影抬起头来，望着微愠的男人，神色冷淡。
“我记得我说过，必要半月才能让墨苍出来。”他的目光凝在十二岁的少女身上，问。
“这也是你定下的死规？”她敛眉，迎上墨天怀的眸光。
“不过是我的命令，况且他本就有错。难道……要我责罚你，转魄阁阁主？”男子敛眉，反问道，话里说到少年受罚之由，让她脸色一青。而墨天怀四侧之人都噤着声，细观着新入的转魄阁主的反应。
一阵缄默，她双唇嗫嚅，神色一缓，自知理亏，言不过他，年幼的女童眸光陡然黯了下来。
“还请门主给我转魄阁主一个人情。”突然，道的人是青衣，温婉的话语中却无半分退让，前来一步。
墨天怀见是那青衣女子，神色陡地不愉，皱起眉来。
“天医可是要我给你人情？”过罢，他便低声问。
“我不过是转魄阁的侍者罢了，还望看在新入阁主的份上。”她敛眉，不待墨天怀再言，垂首对身前的少女道：“我们走吧……”
卫渠灵微微一愣，能全身而退自然是最好不过，迈开步子，便在墨家门主意味深长的叹息目光里缓缓离去。
“青衣，墨家门主为什么叫你天医？他竟能屈就你？”墨苍被安置在转魄阁内的榻上，一侧的青衣女子正在选药，便听闻榻边的少女缓声而问。
耀眼的日光穿过廊檐，在转魄阁的门槛内落下光色不一的斑驳，天日晴好，微风和煦。
“旧事罢了，如今我只是青衣，这些又何必在意。”女子笑道。
天医佛灵，曾经名贯江湖的奇女子，一生拥有过掩日与悬翦，传奇落幕之时，她在武林中仿佛凭空消失般，再不见踪迹，而这八剑门内，那些红尘里的世人又怎能知晓她结局如何？
“你是拿着八剑之一来这八剑门的吗？”
“八剑之首，掩日。”
卫渠灵一惊，“那为什么掩日阁主不是你？而你还要来转魄阁照顾我？”
“我弃了掩日，要门主将它再送入江湖去了。何况我也并不是为这万家武学才来这八剑门的。”望见一旁少女疑惑的神情，她轻声一笑，“你或许还不懂吧。……这八剑门就是绝境，俯瞰江湖的绝境。”
卫渠灵微愣在原地，似乎被她那言语中的风尘沧桑所震，人生无奈，不过种种。
“绝境。”她轻声重复，目光却落在了身侧沉睡的少年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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