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似双丝网，中有千千结

陆闻溪也没怀疑什么，秋季的广交会又要开始了，爸爸的工作也是越来越忙。别说周末加班，就是平常吃个饭，要不是自己天天盯着，老陆同志也能给忘了。陆怀信坐在车里，目送着自家傻囡囡渐行渐远，眼中心疼之余，只有满满的愧疚。陆怀信自认为自己是个好领导，好同事，好学生，好丈夫甚至是好儿子，但他唯独不敢说自己是个好父亲。他在囡囡身上花的时间和精力实在是太少了。年轻的时候他一度以为囡囡独立懂事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儿，但是其实，只有缺爱的孩子才会逼着自己长大。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自家活泼可爱的孩子变得越来越内向。甚至一度严重到囡囡的每个任课老师都给他打电话，让他关心一下自家孩子的心理健康。要不是这样，自己根本不会发现亲妈和哥哥嫂嫂对自家孩子干的那些个下三滥的事儿。这个状况也就是自己把她接到身边亲自带着才有所好转。在北京的那两年是陆怀信见着陆闻溪最快乐的日子。陆怀信那会儿打心眼里是感谢郭麒麟的，要不是郭麒麟，在自己顾不上的时候，他真的不知道囡囡还会变成什么样子。

她妈妈不用说，当时在学联是搞宣传的，在医院还负责着工会。就说自己，一个普通家庭出身，没有任何背景的小伙子在人才济济是上海能被调到商务部，这除了扎实的业务能力，更是缺不了情商带来的贵人扶持。

应该是自己和丽丽陪着囡囡的时候太少了，囡囡说好听了是单纯，说难听点就是傻白甜，那些个人情世故，她是一点也不知道。很多话旁人是不方便直说的，遇上个心好的旁敲侧击提一句，聪明人是心领神会，也知道以后给人家卖个好。结果遇上自己女儿，根本是听不明白别人的意思，更别说投桃报李了。自己也不是没教过，可自家女儿明显就没那方面的天赋，态度很好，可是根本学不进去。你说这种事儿，往眼前了说是少了机会，往深了说那是少了条路。还有别的，陆怀信想着想着，又是无语，又是愧疚，索性，不想了。

前两年，在巴基斯坦，有一次陪着老赵喝酒。俩人大过年的喝大了，勾肩搭背地往回走。那时候自己迷迷糊糊有个疯狂的想法——要是囡囡喜欢，郭麒麟也愿意，自己倒是想把囡囡托付给他。自己是想着郭麒麟又能让囡囡高兴，又有着极好的人际关系处理能力，本身又爱看书有教养，经济条件也不差，自然能护得囡囡一生顺遂。虽说把希望寄托在旁人身上是有点儿不对，但是当爹的，谁不想让自家女儿一辈子当个小公主呢？

那会儿，自己这个想法趁着酒劲儿那是越想越靠谱，只是自己当场就眉飞色舞地跟二把手分享。原以为老赵能和自己一块儿兴奋，结果二把手喝的比自己还多，一听自己那一套自说自话，立马就清醒了。给自己是一顿思想教育，硬生生地把火给自己浇灭了。二把手的原话是，你看到的好的是面上的，你知道人家私底下关上门来是怎么过日子的嘛？还美呐？我可提醒你啊，你可就闻溪这一个闺女。这全中国这么多男孩子，条件比那个小伙子好的有的是，你不仔细挑挑？再说了，人家有说喜欢你闺女吗？你就这么托孤啦？小姑娘主动送上去，人家就不知道稀罕了！

现在想想，老赵那话是一点没错，只可惜，说晚了！陆怀信突然失了所有的气力瘫倒在驾驶座儿上，这是继妻子去世后，这个男人的第一次崩溃。十七年前是天灾，他护不住妻子；十七年后是人祸，他护不住女儿。从记事儿开始，陆怀信从来没有这么有挫败感过。陆怀信独自打拼的经历让他从来就不相信命。在他看来，要是所有的事儿都赖在神佛上头，那也就别努力了，躺着吧，结果不都是一个死嘛！记得那回在西藏，藏族同事还特意给他弄了一块儿布达拉宫开过光的护身符，后来，好像让囡囡送了那个小赤佬了吧？陆怀信又给自己起到了。

这是头一回，陆怀信开始怀疑自己一直坚信的唯物主义世界观。丽丽在广州出的事儿，现在他要在广州解决囡囡的事儿，这在陆怀信看来，就是一种难以言说的宿命感。他突然有种冲动去普陀山的找那个被他气走了的大师算算自己是不是和广州命中犯冲。不过冲动也只能是冲动。陆怀信抬头看着车顶，车窗外是熙熙攘攘的路人，最后的倔强让陆怀信努力让眼中的泪水不滚落下来。世界很大，灯火照万家，有囡囡在自己还有属于自己的一盏，要是连囡囡都没了，自己真的什么都没了。

黑夜的外衣掩住了男人少有的脆弱，他看着夜空中墓园的方向，喃喃自语。

陆怀信丽丽，我对不起你。囡囡被欺负了，是我没保护好她。我答应过你不发火的，但是我要食言了。你会原谅我的，对吗？

陆怀信回到单位，跟门卫老陈打了招呼。老陈是个地地道道的老广，今年六十多了，也在对外贸易中心干了五六年的保安。他来干保安倒真不是小白那样的生活所迫，人在荔湾因着拆迁赔了好几套房。出来干保安完全是因为怕了家里的母老虎天天见的念叨。这个点，对于老广的生物钟来说，已经是要进入深度睡眠了。是要广交会了，领导忙一点儿是能理解，但是大半夜还跑回来加班儿的，这陆副主任是头一个。这说着晚些来找他的小伙子，估计也是费了好多力气才约上的。老陈摇了摇头，越发觉得这帮平日里西装革履的领导也是真的不容易。他一边按下移动门的关门按钮，一边感叹，“辛苦晒了！”。

陆怀信回了办公室，开始泡茶。茶叶是明前的西湖龙井，前一阵儿刚得的，听说很值钱。自己一直是舍不得喝的，今儿算是用上了。郭麒麟这样的家庭环境，在这方面必定是行家，拿次的糊弄他，倒显得自己和年轻人过不去，未免有点小家子气，给囡囡跌份儿。说起老上海，那不得不提的是多伦路的恒丰茶庄。当年刚刚工作的时候，自己还拿着每个月几百块钱的工资住单位的单身公寓，还要时不时地给丽丽买点吃的打牙祭，日子过得是捉襟见肘。每回见重要的人谈事情，都是自己去开洋荤的日子。

别看多伦路不起眼，在上个世纪30年代，鲁迅、茅盾、瞿秋白等一批中国的文学领袖和巨匠居住在多伦路。那时的恒丰茶庄也就是现在多伦路48号自然成为他们经常光顾聚会的地方，所以恒丰茶庄又称为“名人会所”。每回谈了事儿，请对方的一顿饭是陆怀信最快乐的时候。怎么吃好又不给人留下贪嘴的印象是一门学问，陆怀信是这方面的老法师。这样的经历也让他对初入职场在餐桌上露怯的年轻人多了几分宽容，都不容啊！

不过说实话，相比较茶，陆怀信倒更是对咖啡情有独钟。倒不是因为味道，只是因为喝茶的时候，不是在讨生活就是在被生活毒打，而喝咖啡的回忆就美好了许多。喝咖啡其实是陆爷爷的爱好。陆奶奶和她最喜欢的陆大伯是对路爷爷这个装老克勒的行为嗤之以鼻的，要不然也轮不上陆怀信当那个跑腿的。陆爷爷生前经常光顾的东海咖啡馆在南京东路上，解放前开的，有些年头了。陆爷爷当时就是一杯咖啡，陪着白砂糖和炼乳，加上一块儿奶油小方，就能和那里的阿姨爷叔讲一下午的闲话。小跟班陆怀信也能蹭到一块儿柠檬攀，别的没什么印象了，只记得甜的吓人。那时候年纪小，家里的糖逢年过节才见得到，还大多是哥哥的，那一块甜到齁的点心，倒是童年少有的慰藉。这家店07年的时候暂停营业了，当时心里还怅然若失，不过听留在上海的老同学说，今年在滇池路，又开了。

陆怀信盘算着什么时候再带囡囡回上海看看，办公桌上的电话，响了。铃声就像冲锋号，陆怀信立马从回忆回到现实，柔软的心立马硬了下来。

陆怀信老陈，好，对，是他。让他上来吧！唔该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