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晓红尘意,却搅浅草寺（下）

郭麒麟摸着口袋里刚求来的肌守，面上是云淡风轻，心底是一片柔软。

他第一次见陆闻溪的时候，是初一的下半学期。他从天津被父亲接来北京读书，陆闻溪是新转来的插班生。姑娘是南方人，因着早产身体不好，尽管实际年纪比自己还大一天，看着就比班里其他孩子都小。自己的户口在天津，姑娘的户口在上海，在排外的贵族学校，同为异乡的异客，倒是多了几分对小姑娘的照顾。陆闻溪的成绩很好，好几次，还把他给挤了下去，就是不大爱说话儿。姑娘声音轻轻的，因着常年在家说上海话的关系，每句话结尾都带着语气词，跟撒娇似的。班里的坏小子们就爱合起伙儿来学她说话，小姑娘又都因为她好看不爱理她，陆闻溪就越来越像个冰冷的瓷娃娃。陆闻溪坐在他的前排，自己那时候就老逗她。踢凳子，揪辫子那是常有的事儿。陆闻溪眉头颦蹙，嗔怪他的样子是郭麒麟看到她最鲜活的样子。

人少，则慕父母；知好色，则慕少艾。那时候班里的坏小子总在私底下说自己和陆闻溪是一对儿。陆闻溪傻乎乎的不知道，自己觉着谣言止于智者，也没去解释什么。结果，就三人成虎，给让人传的神乎其神。社里的师兄弟儿信以为真，到今天都疯狂砸挂。连家里的爷爷奶奶都信了，还旁敲侧击地问。奶奶一句“我看你们班陆闻溪哇，还不错”差点给他吓得饭碗都掉了。

自己是文艺部长，初二那年，学校的民乐队要去市里比赛，曲子是《春江花月夜》。临上场的前一天，弹琵琶的下楼梯没踩稳，从二楼摔到一楼，完了送医院，一拍片儿，骨裂，手上打了厚厚的石膏。可这个曲子，古筝琵琶就是主奏乐器，少了琵琶这曲子就别演了。排了俩月，临时改曲子早就来不及了。自己和负责的老师满学校问会弹琵琶的，哪怕只是个三脚猫，也比没有强。

快放学的时候儿，老师找着他，让他去叫陆闻溪。他是满肚子的疑惑。

老师陆闻溪同学，是吧？

陆闻溪老师，我是呀。

老师你入学资料特长那一栏填的是评弹，你会弹琵琶吗？

陆闻溪会的呀。

老师郭麒麟，你去搬个椅子给陆闻溪，闻溪，给老师弹一段《春江花月夜》好吗？郭麒麟，愣着干什么？快啊！搬完过来举谱子！

陆闻溪老师，我不用谱子啊。

郭麒麟那个，指甲！

陆闻溪没事。谢谢大林。

陆闻溪拿起琵琶，周身的气质就变了。曲子的引子，第一个音是三弦的三品，第二个是二弦的一品，两个顺势下去的弹，一个分开的挑，长在曲艺堆里的郭麒麟立马明白，陆闻溪是行家。没个五年八年的功底，普通人是不会知道这里是最强调手指的独立性，而会把弹和挑按着一般习惯捏在一起。陆闻溪手的抬起落下都是跟着呼吸一起融在了曲子里，夕阳西下，余晖铺在了学校的走廊上，也落在了陆闻溪的头上。穿着朴素校服的陆闻溪此时就像个发着光的金娃娃，让郭麒麟看到了岁月静好的样子。这一刻，郭麒麟突然觉得，大家把陆闻溪和他说成一对儿也不是什么坏事儿。

七分多钟的曲子，本来试弹一下探探深浅，结果一下子全部弹完。弹得教室里的同学全不自习了，一个个扒在窗户上看热闹。陆闻溪的水平较之之前摔伤的那位，那是只好不差，老师如获至宝，当即拍板让陆闻溪晚上留下来跟乐团和一下。第二天是周末儿，比赛在下午，是郭麒麟去接的陆闻溪，开车的是师傅于谦的干儿子孟鹤堂。

郭麒麟不是，小孟儿，是不是开错道儿了？我去接同学，你怎么开上长安街了？你不会被让栾哥给传染了，不认道儿，也爱上天安门吧？

孟鹤堂没错儿啊，这就是你给我的地址！唉，大林，你这同学什么来头啊？那地儿我刚查了，好家伙，商务部！

郭麒麟我也不知道。她平常不跟我们说家里的事儿，用的东西也普普通通的，也没见着什么特别的。再说了，皇城根儿底下，城墙倒一面儿压死十个有八个是当官儿的，商务部有什么奇怪的？

正说着，车开到了停车场，陆闻溪的QQ也来消息了。郭麒麟打开车门，正对上着一身月白色丝绸旗袍，匆匆赶来的陆闻溪。今天的陆闻溪用一根碧玉簪绾起了三千青丝，露出修长的脖子。这四月份的天是暖和些了，旗袍也是到了脚踝的长款，但也不够让她露着胳膊呀。郭麒麟一急，不知怎么的就想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给陆闻溪，就见后面还跟着个不苟言笑、西装革履的中年大叔，身上背着和他气质极其不符的粉色Kipling书包，还有一个极大的黑色琴包。手上是一件驼色的羊绒大衣。

陆闻溪爸爸，侬哪能介木？宁噶等急死特了！

陆怀信小鬼，拨侬吃生活的了！快点啊，囡囡，羊绒衫套一件！

陆闻溪大林！爸，搿边！

#郭麒麟叔叔好！

陆怀信郭麒麟是吧？你好，我是溪溪的爸爸。我们家溪溪就麻烦你了哦！叔叔先去开会了，晚上结束了叔叔去接溪溪！

陆闻溪哎呦，爸爸，你快走吧，来不及了啦！

#郭麒麟叔叔放心，我会照顾好陆闻溪的！

陆怀信行，囡囡，跟爸爸拜拜！小郭拜拜！

陆闻溪爸爸拜拜！

这是郭麒麟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见陆闻溪的家里人。从后来的交流中，郭麒麟依稀窥见过陆闻溪的家庭，不过所知不多。只知道当时，上海财大毕业的陆怀信在商务部财务司的会计处当处长。陆闻溪不欲多言，郭麒麟也心大的未曾关心过。这次比赛，有了陆闻溪，他们民乐团如虎添翼，一举拿下金奖。身为文艺部长的郭麒麟也在任期的履历上添了浓墨重彩的一笔。陆闻溪一时在学校声名鹊起，不过她一贯低调，没过多久，热度也就下来了。

阎鹤祥唉，小陆你完事儿了也去求一个呗！现在是饭点儿，人少了，排队也不费时。

陆闻溪谢谢壮壮，不过，我不信这个。心诚则灵，我不信，它也守不了我。

郭麒麟突然懵了，她不信？怎么可能！当年从布达拉宫宫求来的开光的佛珠，普陀山的玉佩还有潭柘寺的护身符，她不信，那她给他求这些干什么！郭麒麟的愤怒和疑惑一直留到他们要分开的时候。栾哥和壮壮已经悄悄先回房间去了，给郭麒麟留了一个可以说话的机会。陆闻溪冰雪聪明，怎么会不知道两位哥哥的意思，但是她还是转身往地铁站走去。还没走几步，手腕突然被人扣住。陆闻溪不回头，只是倒吸了一口气，郭麒麟的力气太大了，手腕估计要红了，真疼。下一秒，手心里就被塞进了一个东西。她一低头，是一个绿色的肌守。

郭麒麟溪溪，我给你求了一个。你不信也没关系，别人有的你也要有！

陆闻溪轻轻地摇了摇头，拿过肌守细细抚平了上面的皱纹，而后慢慢地挂在了郭麒麟的衣襟上。

郭麒麟你给我挂干什么？我给你的！

陆闻溪压住了郭麒麟要去扯下来的手，还是笑得淡淡的。

陆闻溪郭老师，红的才是给女孩子的，绿的是给男孩子的。下次求的时候可别搞错了。

郭麒麟顿时僵了，当时只是觉得陆闻溪喜欢绿色，也没听懂人问的是什么。这都什么事儿啊！这一瞬，郭麒麟突然想起阎鹤祥的话，她的事，你是从不上心的。是啊，她的事儿，我从没上心过。可是，一想到陆闻溪之前求的那些个保平安的东西，就突然又理直气壮了。

郭麒麟那你之前给我求的算什么？你又不信这个！给我送旅游纪念品应付我？

一句话，陆闻溪猛的抬头，眼里是满满的不可置信，大颗的眼泪从眼眶里掉了出来。她突然疯了一样开始掰开郭麒麟的手，郭麒麟吃痛，刚放开就见陆闻溪的手腕都紫了。他心一疼，就想上前查看，结果让陆闻溪躲了过去。姑娘背过身，默默擦了眼泪，而后迈步往前走，风中只留她的香水味和一句轻轻的回答。

陆闻溪因为，它们护的，是你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