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月醒了。
周围环绕她的是树林，阴暗得让人迷失方向感。
这里是哪里?
不会有人回答她。
清冷的风吹回了她的理智，往上瞧去，树林围成的墙中，只有一轮弯月。
除了名字之外，姬月没有办法再逼出其他的记忆，就像被刻意地洗涤一番，再随意扔到这种荒野区。
已是深秋，呼出的气都不见多少温度，仅仅深秋的夜晚，却让姬月如处于寒冬腊月，她失去了人类最基本的感觉，不是皮肤被冻得发麻，而是对于外界的气温失去了感觉。
失去的恐慌感在一刹那升到高峰，很快沦为冷静。
姬月拖动着僵硬得几乎无法抬起的双腿，目光一遍一遍地扫着发白的脚掌，那是一种死人的颜色。
她死了?
冷风肆虐地吻着她的唇，她的面，霸道缠绵，而她抚着心口浑然不觉，只尝试着感受代表生机的跳动。
心脏的部位，代表了生命的部位，它或许曾经搏动过，但现在是能令她绝望的死寂。
冷风停了，但姬月却认为冷风依然在放肆，它已经吹凉了她的灵魂，就等着她的灵魂被撕裂成两半。
她现在算是活死人吗？不知道是不是，反正已经不是“人”了。
没有过去与将来，只是按着本能在世间行走，风花雪月是世人的梦，我伫立着，遥遥观赏。
活死人的躯体难以控制，好在还能思考。
我思故我在。
没有了人类的食欲，这也算是卸了一部分包袱。
磨蹭啊磨蹭，终于到了有人烟的地方，只是，这个人烟不是她所希望的那样。
这里的天空昏黄，和泥沙混得分不开，淌着热气的血液渗进泥土中，盔甲下的人安静沉睡，紧握的枪戟粘上深色的液体痕迹，他们下面或许还埋着其他人，也许死了也许活着。
还没来得及清理的古代战场，真是惨烈又震撼。
因为灵魂有了震撼之感，深深的哀伤与不甘流进了魂魄。天地一色中，她像雕塑一样立着，只有燃满星火的双眼能证明她不是物件，她瞪着这人间地狱，恍惚间她想问候战争的本因，可是太久没有开过口，只有沙哑哼声；她想哭，可是活死人的泪腺早已经停止分泌泪液了。
那份哀伤和不甘以及对战争强烈的抵触反应让姬月摸出了一个可能，以前的她没有经历过战争，以前的她身处和平之境。
记忆会被清除，但情感却不会，情感有个特点，持久深远，经历得越长，由这个经历产生的情感就越发浓烈。
活动了几天的身体已经能有正常人水平了，姬月捡了根结实的木棒，像翻烤鱼一样去翻这些士兵，寻找着活人。
认知被刷新后，姬月面对死亡已经镇定了，有时她会突然蹦出一个想法，尸海中会不会有活死人爬出来，死亡并不是终结，她就是很好的例子，前提在于这不是有人刻意为之。
死去的尸体堆积在一起，散发出的味道可以说是窒息的，重伤被压在一堆尸体下的墨鸦深深有感，只是再怎么感慨也没用，王公贵族不会路过战场，庶民更不敢靠近，他的下场除了死，找不出第二个了。
尸山把昏黄的日光遮得一丝不剩，墨鸦想勾起嘴部神经，讽刺一下自己，可这都做不到了。
乌鸦追逐着死亡，他这十多年的命终于到头了。
任由沉重的眼皮合上属于他的最后一道光，他不合时宜地想到那个有天空一样纯净眼瞳的少年，少年身上流着未冷却的热血，依旧澄澈期冀自由的心灵，埋藏于白色羽毛的善意，像极了昨日的墨鸦。
人总会对过去的自己感到怜惜，因为对曾经的一切抱着滤镜。
希望有个人，能守住这份天真，即使这份天真说出来是多么幼稚和不可能。
蓦然间，冰冷的面皮有了点温度，墨鸦茫然地撑开双眼，夕阳的柔光拥入眼中。
逆着光的是个人，她站的位置很巧妙，使墨鸦只有左边的眼里有太阳，另一边被她投下的身影笼住了，剩下的柔光糊住她的边界，墨鸦除了能确定她是个女人以外，什么都不知道。
最后一眼记住的只有她右下唇角的小痣。
姬月皱着眉头，见这个被血糊了一脸的人昏了过去，这人身上没有盔甲，甚至连军服都没有，跟士兵不是一伙人。
既然还能睁眼，那就是没有死透。
她推开了压着他的尸山，将他从尸海中捞出来，让他重新沐浴在阳光之下。
姬月发现了没有记忆的好处，没有了所谓的记忆，她不需要按着记忆给身体下的枷锁去行事，不用去思索这个人的利害，她可以放空头脑，可以放手去做一切的事，没有记忆里面的“她”作为标杆，似乎已经达到返璞归真的境界，就当开启崭新的尸生吧。
她驮着男人，踩过尸山尸海，踏上山川平原，在夜晚来临之际找到了一间破旧的草屋。
把男人安顿在草席上，姬月才出门，在不远的一户人家请来一个好心的猎户。
猎户帮男人的伤口抹了草药膏，便摇头表示这人需要医者亲自来，才能得到救治。
姬月只是点头，她觉得这人能活就行。
很偶然，她在附近找到了猎户说的仙鹤草，按照猎户的法子来急救。
靠这种粗糙的救法，墨鸦费力地找回了自己的意识。
睁眼的那一刻，他绷紧了神经，准备应对。
只是他睁眼时，草屋里另一个人正蜗在另一个草席上。
姬月虽然已经是活死人，逻辑上来说不会感到生理上的疲劳，但事实却不是这样，她有痛觉，与普通人一样也需要休息，不是真正意识上的活死人。
在休息之前，她贴心把身上的外套附上去，能多点温暖都是好的。
墨鸦瞥了一眼身上的破布，再次转回了席上的人。
姬月的身体这次比大脑反应得还快，眼睛已经睁开，只是还背对着他。
“多谢姑娘救我。”墨鸦照以往与女人相处的经验，语气放轻了，有几分亲密，有想让对方放轻戒备的意思。
没有回应，对方并没有转身。
他的眼光一瞬不瞬地跟着她。
季秋之时，荒芜之刻，北风撕着大地，带起了朽木与枯草，寒冬腊月的前缀，她身上只有一件薄布，用来遮蔽身体。
墨鸦望着摆弄柴木的女人，身形瘦削，纤弱得一折就断的手臂苍白无比，薄布只能盖到大腿，裸露在外的小腿看着便觉冰寒。
她手握着木柴，却迟迟不动手点火。
“用这个。”
他费了力气，抛出一把匕首，匕首在落地声响后，才被剪起来。
女人捡起匕首，眼里带着不解地转过身，墨鸦这才看清了这个人的真面目。
她像极了墨鸦幼年时在雪夜见到的枝头梅花，明艳，有着初生的青涩，眼色纯黑，唇如被薄雪轻覆的红梅，白肤的轻薄易碎感看起来脆弱无比。
真是想到什么就发生什么。
本就破旧的草屋被风拍打，小木门发出了不堪重负的声音。
顺着门缝，几缕雪花被风顺了进来，季秋终于过去，寒冬来临。
见着墨鸦瑟缩几下的肩膀，姬月起身，用枯草塞进缝里，风力小了很多。
“姑娘真是细心。”
还是没有答话。
墨鸦心生疑惑，他原以为这女子是这边境之地的流民，只是，比起一般流民，她的容貌以及身姿不是面黄肌瘦的流民可比，神情也不是流民常有的惶恐不安。
“姑娘在下面放些易燃的枯草，用地上的石头与匕首敲击……”
草屋里传着悦耳的男声和石头与金属的敲击声。
一阵乒乒乓乓后，小簇火苗点亮了小屋，为二人的面色涂了温暖的染料。
姬月蹲着身子，眼神平静。
“能否请教姑娘姓名，在下一定报答姑娘恩情。”墨鸦嘴上说着他自己都不信的谎话，温柔地望着火堆对面的女人。
然而对方连眼神都没施舍，过了很久，久到墨鸦以为她不会回答自己，产生了她也许是个哑巴的想法的时候，她终于开口了。
只是这声音跟她的外形出入太大。
“姬月，一个想做好人的普通生物。”
墨鸦出身于韩国大将军姬无夜首下杀手组织夜幕的百鸟，姬无夜的将军府里修了一座绣楼，名为雀阁，专门用来收集天下美人，郑女泼辣多情，赵女柔情多姿，魏女歌甜舞美，齐女风风火火，这天下各地女子他也算是见识到了，美人该配蜜嗓甜音，婉转动听，只是眼前这位不太一样。
音色微哑，像磨炼的风石，没有夜莺啼叫清脆的悦耳，也不婉转悠扬。
“姑娘声带受过伤吗？”
“你觉得受过便是受过，没受过就是没受过。”姬月一句话弹回了问题。
“姑娘是燕地之人?”墨鸦似随意提问。
“你觉得是便是，不是便不是。”
不咸不淡的回话让气氛渐渐尴尬，而姬月显然没有缓和气氛的想法，她放入柴木，试图让火堆更旺点。
“姑娘，添柴不是这样添的，这样火会灭得更快。”墨鸦见她在那折腾，火都被她折腾小了，没忍住，说道。
这大雪天的，唯一的火源要是灭了，对他一个伤人可不是什么好事。
几番下来，他已经把防备心吞下去了，不为什么，这位姬月姑娘对于一些常事是一窍不通，比起庶民，她更像是被娇养大的贵族小姐，但举止上没有优雅贵气，不像家道中落的千金。
风雪依然会进屋，墨鸦的四肢被寒气冻得发颤，而后他发现一件不寻常的事，衣着更破败的姬月似乎不受寒冷影响，她就坐在门的前边，为他挡了一些风力，雪粒飞进衣领，可她像没有察觉一般。
“姬月姑娘替我挡风，真会为我着想。”
火堆燃起的火气夹着跳跃的火星，她的眉眼被映得深邃，纯黑的眼瞳静如湖面。
“防止火堆灭，它比你重要多了。”
火的温度她感受不到，但只要能亲眼见着，也能给点慰藉。
“这样看来是我自作多情了呢。”黑色衣物的男子用着被伤到的语气说道。
一切归于静寂，没有沙哑的回话，墨鸦斜了一眼，她抱着膝盖，合了眼，火将她的影子打在门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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