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6.

【姑娘月下染红妆，公子塞上着戎装。】

“明日，就是舰队归来的日子了。”

“嗯。”

入夜，东方雄敲响云笙的房门，邀她一并在王城顶的露天阳台上寻一出朝海的座位谈心，云笙欣然应允。

只是令云笙颇为惊讶的是，东方雄在深夜屈尊拜访她这个曾经的生死仇敌、如今的坐下囚徒，竟会不带一个护卫，即使使用魔兵对神兵敏锐到如同过敏般的反应，也未曾察觉到除东方雄之外任何一个神武人的气息。

沉默地跟在东方雄的身后，穿过东方王城的层层回廊，她在幽暗的墙壁上，借着狡瑕清冷的月光，看清了那一幅又一幅画像上，一个又一个不同年龄、不同身段、不同服装的男人，毫无疑问，他们都是同一个人，东方海阁曾经的男主人，东方雄的夫君。

还是借着月光，云笙能从那与她并肩而行的侧脸上，轻而易举地看清那自眼角余光中流露的没有丝毫掩盖的思念哀伤。卓千机，神武帝国上一代八位巨头之一，也是八位巨头中最擅机关构造的一位，无奈英年早逝，成了一大遗憾。

这条回廊恰好经过卿胤川的房间。

已是三更天，子时了，卿胤川依然尚未就寝，按云笙这个月来对他的了解，实属不应该。他的房间窗户大开，恰好能望见坐在桌前，独自一人沉溺在酒坛之中，环抱龙雀，有一口没一口喝得醉生梦死的他，发丝凌乱衣衫不整，那一身玄甲更是脱得到处都是，哪还有那个贵家公子的样。

“他这是被什么玩意儿把魂给勾了？”即使已经走远，云笙还是忍不住眉目微蹙地问道，不为其他，卿胤川刚才的模样，总让她想起曾经自己的二哥、那位高洁神圣的云箜堕落沉沦，一去不回的岁月。

“大抵是被那一纸诏书把魂给勾得干干净净的了吧。”闻言，东方雄不禁莞尔一笑，她倒不介意在这个问题上和云笙多聊几句，“看得出来，胤川很抵触上战场。”

“我也没想明白您为什么会让他直接接手一个军团长的职务。”

说起这个来，云笙也忍不住低眸扶额，“这话可能有些冒犯。但我着实没想明白，您为何会让他一个从未接触过军旅生活的白衣，直接顶替一个野战军团的军团长。我虽不是神武人，但对北冥雪域的那些野战军团还是颇有些耳闻。无论是出于您对他的母亲、子孟柒前辈的愧疚，还是仅仅只是对故人之子的荫护，又或者说，退到最初的理由，您需要一个顶替军团长的职务的人，他都不是最好的选择，甚至是称得上最坏的人选。”

可能这股子想法有些不对、甚至她没有任何资格有这种想法，但云笙就是打心底里感到忿忿不平。多好一青年，明明家国的责任都不需要理会，可以凭一己之力按照自己的想法自由自在活着的飞鸟，却非得被强加的莫须有的名头关入责任的牢笼。

不过，话说回来......子孟柒，云笙挺喜欢这位素未蒙面的阿姨的名字的。

“可能吧。可能对于军团长这个职务来说，他的确连及格都称不上。但对于一个野战军团的军团长、换种说法，对于一个大家庭的大家长来说，他完全称职。胤川的武力谋略胆识都足可胜任这个职务，可能唯一差点儿的，就是经验和果决吧。这都是后天能够弥补的。但他身上，有我能找到的其他适任者都没有的东西。他的性格里有些常年游走在各方势力间产生的软弱、圆滑，还有社交能力，这正是那些受惯了风雪打磨的士卒们缺少的。最重要的，卿胤川骨子里，有着对生命本身的敬重。”

东方雄能听出云笙言外之意，却不打算解释，谁都会有自认为能翱翔九天无所拘束的岁月，云笙也好，卿胤川也罢，甚至自己的女儿铁心曾经也是如此的天真，或者说——纯真到令人发指的愚昧。

可这些事只能任由他们自己发觉，强加的意志终究只是无根之物，一吹就散。

话至于此，她们已经来到了王城的最高点——这个由卓千机在生前建造好的花园天台上。东方雄引着云笙在一处摆了十几张桌子的地方，寻了最中央的一张桌子，拉开椅子对面而坐。桌上，是东方雄早早差人泡好的茶水，还有一些糕点。

端起茶杯微微一抿，云笙颇有些诧异的抬起头望向东方雄，只见东方雄微笑着点了点头，以示确定，才端起了自己的杯子。

茶水的温度正好，不烫不凉，刚好是温热到可以下嘴肆意品尝，又可再让它静置一段时间的温度。而那淌出的如同糖水般色泽的茶水，却是来自南夏独有的红茶。

“千机年轻的时候游历七国，唯独偏爱喝这个，只是神武帝国不产红茶，工匠们也不会这门手艺，即使找人学习也没一个学会的，要买呢，又实在是太贵了。最后值得不了了之。”语气悠悠，东方雄凝望着今晚刚好圆满的玉盘，神色淡然，如同一位年过半旬，在记忆中找寻早已遗失多年的记忆宝藏的老者，“后来，还是战争，大抵是十来年前吧。有逃难来的玉岛国国民，用红茶给东方海阁的商人做交易换取粮食衣物，我就索性全买下来了。虽然花了不少钱，但，希望你喜欢。”

举杯邀月，云笙一时分不清这话是对她说的，还是对那个在东方雄记忆里挥之不去的身影说的，最后思索无果，只得低头又饮下一口红茶。

茶叶算不上好，制作的手法也谈不上高明，但的确是故乡会有的味道，东方雄保存得很好，十余年的岁月，茶叶没有丝毫的受潮和霉变，依然保持则最原初的味道，她很喜欢，也很怀念。

夜晚的东方海阁很美。喧嚣澎湃的奔腾之海在夜晚的微凉里，仿佛时间也在刺客凝结停止，勾勒一片神秘安详的宁静领域，只剩海水的波澜起伏，迎起一阵阵脆而悦耳的声响，依然响彻。月光微瑕照拂微醺海浪，自天穹之上俯瞰苍生芸芸，苍海的蔚蓝与夜空的深邃相辉映，天与海相隔万里在此时重新连接，明明矗立在海天之间，却又似沉浸在这一切之中，仿佛回到了幽梦之境。

“我还以为能看到很多停泊在港口的船只。”这个自幼生活在海的另一边的孩子，忽然兀自匆忙站起，荡得茶面漾起层层微波，她正用一种前所未有的渴望眺望着连接天空与大海、目所能及的尽头、那一丝丝模糊到不可分辨的地平线，迷茫到不知所措，又坚定得不可动摇地张开双臂迎风而立，企图撕开距离、跳过空间、飞跃山海，再次呼吸另一片天空的空气，亲吻另一片大地的泥土。

“之前你都在房间里待着，从未外出，不知道也难免——它们都回家了。”

“船也有家？”

望向深空中悬挂中央已逐渐西沉的玉盘，东方雄一时有些感叹：“东方海阁的位置并不算好，每个月都会有风暴吹来摧毁无数停泊在港口的船只，大小不论。后来，千机来到东方海阁，借助机关术，给东方海阁造了一个又一个可以悬浮起降，埋藏在地底的容纳仓，大大小小的船只才有了个完全可以躲避风暴的庇护所。大抵再过一更钟左右的时间吧，你就能看到船夫们架着船只，一个又一个地被推杆从海面下的容纳仓中扶起，扬帆起航，驶向远方。”

竭力昂起头颅，任由不识趣的夜风打碎她额前的碎发，连同她强撑着的坚强一并撕碎，“那也很不错了。”

两人间诡异得陷入沉默。

东方雄能明白如今的云笙是怎样痛苦的困境。抛却生死仇敌、别国领袖这种后天赋予的责任，说到底，她也不过是一个刚刚二十的女孩儿，东方雄总能从云笙的身上看见东方铁心的模样，那个她唯一还活在世上的女儿、血亲。她们都是被战争摧毁了未来的孩子。

东方雄还做不到忘却数十个亲人的血仇、忘却百余年的敌对来安慰这位落魄的敌人，但她也做不到在此时对一个平凡的女孩儿落井下石。但愿她能自己走出这被亲族背叛、被家园忘记的泥潭吧。

天空破晓，两人相互致礼，先后离去。

卯时，东方海阁的港口人声鼎沸喧嚣不绝，战报前几日已经抵达，被漫城颂报。

按照东方雄派出的斥候带回的消息，神雒会在会客大厅后接云笙离开。云笙早早地坐在一片寂静中等候，她未点灯，空荡的后厅只有她一人在其中静默，怕有人听到动静前来查看，云笙只得端坐在椅子上，又怕有人突兀地推门而入，看见这张在东方海阁人人憎恶的脸庞引起不必要的麻烦，她还寻来了一个素色斗笠，任由黑纱自斗笠边缘垂落，将她整个头颅连带脖颈都罩得严严实实。

今时不同往日，以往东方海阁王城里会遇到的多是常年驻守此地难得奔赴前线的亲卫，几乎没有机会遇见她，加之东方雄赋予的令牌和权利，浑一些倒也无妨。但今天，东方铁心带回的那些人，多数都是与云笙在棠海之战打过照面的，马虎不得。

云笙实在是谨慎小心，小心到她甚至自动忽略了在大厅前往后厅的唯一一条通道上，受她所托，横刀挡下所有无关人员的卿胤川。

当然她的担心也不是多余的，毕竟刚才卿胤川身着刚刚送到的军团长重甲、高举东方雄贴身玉牌、提握神兵青锋苍龙，刀锋所向厉声喝退的，已经是第十七批带着家族任务远道而来，趋炎附势又无所事事四处瞎逛的公子哥们了。

卿胤川打心底里瞧不起这些公子哥。

他倒不是嫉妒或憎恶他们躺在父辈的功业上坐享其成，而是恶心在如此天之沃土的家庭里醉生梦死，不思进取。瞧瞧那有内到外的腐臭气息——一棵巨树最新的枝丫开始枯竭不在具有与风霜雨雪抗争向外蔓延的气势和努力时，即使是参天巨树，也离从根部开始成为枯木然后轰然倒塌的日子，不远了。

算算时间，已经是巳时了。

大厅里，盛大的宴会依然开场，一道由一人断开的通道，加之两道沉重巨门的阻隔，将此地的幽静和大厅的喧嚣彻底隔绝。卿胤川眼眸微眯，他讨厌人多的地方，若不是为了这甩不掉的烫手山芋，他估计会躲得远远的，乐得个清闲逍遥自在安乐。

“大胜，呵，可真有意思。”

一声嗤笑忍不住地从间钻出，卿胤川不禁摇了摇头，他不是很懂这所谓大胜是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神家所有可战之人倾巢而出、四庭柱少主们的助力、还有那神秘的审判庭最高审判长的参战，如此还赔上了一个真正的半神，如此，才几乎是一比一的战损。

大胜，真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