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魇

在宁为霜的坚持下，欧阳霖的拜师仪式非常简单就完成了，安置妥当居所后，他正式开始了宁为霜首徒的身份。他刚刚处于悟道期，宁为霜每提点他几句道机，都够他冥悟多日。又得了宁为霜早期独创的一套剑谱《飞花剑诀》，他很快便进到了紧张的修炼模式。

叶勿沉依然尽可能地跟在宁为霜后面，非常狗腿。他大部分时候像个影子，静悄悄的。偶尔会出声与宁为霜说上一两句。宁为霜暂时还没空过问他，因为这几日父亲正不停地跟她沟通继任峰主事宜，他想带着苏晚晴去游历天下，这是夫妻二人多年来的夙愿。宁为霜目前还始终没有松口，她竭力挽留着父母，她不舍他们，更不愿过早担起如此大任，近几日因着这事，她心里烦乱。她只知道雪宁师姐把叶勿沉安排在了欧阳霖隔壁的居所。皓月峰上其他人基本都有了辟谷能力，他们吃饭是不定时的，有兴趣便吃，有空便吃，想吃吃，不想吃不吃。皓月峰向来作风清淡简洁，只有一对老夫妇周叔周婶常年打点峰内杂务，为宁天夫妇安排一些生活上的所需。弟子们自己的事都自己做，包括宁为霜。因此皓月峰上现在每日三餐必须要进食的就他和欧阳霖以及周叔周婶四个人了。周婶每顿为他们做好了，放在小厨房的桌子上，他们自己去吃。叶勿沉与欧阳霖有时碰巧碰上了，便一起吃。叶勿沉经常闷着头默默吃着，不做声，欧阳霖会时不时跟他说一两句，他总是简短地应答着。若没碰上，便各自吃各自的。

这天午饭时间，两个少年又碰上了。他们各自坐在餐桌一角，吃着自己餐盘里的吃食。“你～”欧阳霖突然出声，叶勿沉像是被吓了一跳，他猛地抬头看他。

他的反应再次让欧阳霖莞尔。“我是说，我以后也叫你小沉吧，跟大家一样，”他温和地笑着。

叶勿沉没有吱声，默默吃着饭。

“师尊还没说怎么安排你吗？如果去小弟子所，经长老们灵测，若有灵根的话，就可以被收为小弟子，参加修炼。苍穹山原本一百年才招一次门徒，你是师尊带回来的，自当能随时进了弟子所。”欧阳霖很诚恳地说着。

叶勿沉没有回答，也没有继续吃饭，他低头拿筷子轻轻搅着餐盘里的吃食。半晌，他抬头看着欧阳霖:“若有灵根，为何不能直接跟着她修炼？”停了一下，接着说道，“我是她捡回来的。”

欧阳霖顿时乐开了，叶勿沉很少这么认真跟他聊天。他放下筷子，把嘴里食物咽下，然后认真地回答他:“因为只有被选为亲传弟子，才能跟在自己的师尊身边修炼，其他山门弟子都是在弟子所由长老仙师们统一教导的。”

叶勿沉盯着他。过了会，他站起来，“我吃饱了”他端起餐盘站起来，到厨房后面洗去了。

……

是夜，月华如水，静谧地铺撒在苍穹山顶，星辰微闪，灵风拂过每个山脉，穹顶悠悠。

小小的少年蜷缩在床上，被子一角盖着肚子。月光自窗户缝隙溜进去，悄悄打量着少年的睡颜。

此刻他额头布满密密麻麻豆大的汗珠，中衣后背也湿透了。他呼吸絮乱，胸口剧烈起伏着。

突然，他“啊！”的一声，猛地坐了起来。他懵懵地坐了好一会，慢慢回过神。借着月光，他摊开左手，看着手心里躺着的，在月光下微微泛着浅绿色光泽的一枚玉佩，隐约可见玉佩上刻着一个“叶”字。

他重新紧握起手来，然后把那枚玉佩仔细塞进里衣。他头枕着手仰面躺下。

从五岁那年开始，至今七年了，每隔一段时间便会做一个相同的噩梦，梦里的情形始终没有改变过。自宁为霜从洛风镇带他上了苍穹山三个月了，今晚是他第一次再次陷入这个可怕的梦魇里。

更小的时候，他流落街头，每每从梦魇里惊醒，他便害怕地缩在角落里，呜呜地哭起来，但他仅仅哭，不像别的孩子，伤心害怕的时候会边哭边喊着爹爹或者娘亲，他仅仅哭着，不知道谁可以当做勇气的来源。后来慢慢大了些，他惊醒后便不再哭了，虽然每次依然会被恐惧和无助笼罩着，但他不再哭了，他会坐起来，抱紧自己，盯着天上的月亮或者星星，心里默念着梦里不断重复的那三个字。

他过往十二年的生命里，除了“活着”两个字，便再无其他。但如今似乎有些不同了。

他有了固定的居所，吃穿不愁。有了时不时会主动找他说话的欧阳霖。有了皓月峰上每个喊着他“小沉”的人，他有了宁为霜。

他不确定宁为霜之于他，算不算得上一个“有”字。他只知道她捡回了她，某种程度上，觉得自己是她的。但仅仅如此，也能让他想起这事便豁然觉得一捧热水洒进心里。

他静静躺着，脑海里不断地刻画着宁为霜的模样，他没念过书，只认得几个镇上那个老乞丐爷爷教他的字，他甚至都不会写自己的名字。他不知道用什么词汇来意念宁为霜的样子，他只能想到“很好看，非常好看，特别好看”这样的字眼。

他想起那个风雪夜，莫名奇妙的巨雷差点震破他的心肺。他看着原本长街那头渐渐走来的一个模糊地白色的身影倒了下去。他极度害怕，一直缩在远处茅草堆边盯着，直到天微微亮了，他才战战兢兢地慢慢走过去看看。

他手里紧紧攥着一根平日用来打野狗的树枝。他慢慢挪着脚步靠近地上的人。站在几步远的地方，他双腿微微抖着，看着几乎要被雪花盖满的那人，只看到披风卷起，露出一段修长精致的腰身，黑直的长发从披风里铺散出来。披风盖住了他的脸。

他深吸了几口气，走过去，伸长手，用棍子小心地拨开脸上的披风。他原本做好了看到一张被雷劈成黑碳的脸。

然而……

想到这里，叶勿沉嘴角露出了笑意。

“很好看，非常好看，特别好看”他继续想着。

他把手臂从脑袋后面抽出来，改为压在眉眼上。

他试着吸了下鼻子。似乎从宁为霜醒来后，他的鼻涕就不流了，老乞丐爷爷说的鼻炎自动好了。他原本只觉奇妙，如今大约是知道了原因。

她是神仙呀！

他想起他从街上费劲九牛二虎之力把宁为霜拖,拉，扯，推，抱，各种方法地弄回他落脚的那个破茅草堆。他想起宁为霜劈头盖在他头上的披风。他想起宁为霜带着他凌空飞入云霄时，他因为爆炸般的惊恐而要拼命一样地抱着宁为霜的腰身。

他在宁为霜身上闻到一种味道，一种，清清浅浅的，暖暖的，柔柔的，仿佛牛乳又仿佛某种说不出名字的花儿的味道，一点点甜的味道。他说不出那种感觉。他只觉得这是种让他很是喜欢，很愿意靠近的，安心的，安稳的，是他所不能表述的感觉。

叶勿沉拉过被子盖住整个脑袋，过了会，又扯下被子。他起身穿上外衣下地，穿上鞋子。他走到窗边的竹椅上坐下。静了会，他又站起来，轻轻拉开房门，走出去，又轻轻掩上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