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八章 舍离

不管是精心布局还是无心插柳，温、江、蓝三宗仙门数得上名号的角色都踩在了最正确的时间，最恰当的地点上，几乎一下子便掐住了矛盾的中心。

虞紫鸢要与温旭一战，俩人各自代表江、温两家排行前三的战力，断然不会三招两式就脱身。蓝启仁以及蓝曦臣带领蓝江两家弟子悉数进入密道退避，若躲不开温氏弓弩队的追兵，更是一场胜负难料的血战，便是拼死殆尽都有可能。

此刻青蘅君身边只剩下江澄，以及半死不活可忽略不计的苏涉。对付风铃及温家弟子已是勉力为之，若岐山宗主温若寒亲自来了。无疑已是必败之局。

江澄深吸一口气，手心的汗液沾染到伤口的刺痛，反而能帮助他缓解剧烈的心跳。

要代替蓝曦臣保护青蘅君！绝不能让青蘅君出事！

江澄轻声道，“我拖住他们，青蘅君你快走。”

“他还能去哪儿？”

未见其人，只闻其声，听在耳中竟觉无比悦耳，似是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江澄扬首四顾，什么也没看到，却是风铃忽然放声尖叫，数十把利刃临空而降，插入她的肩、手、腹、胸、以及双腿与脚掌，独独避开身体要害。风铃未死，徒然瞪大一双血色的眼，樱桃小嘴张大到极致，奋力地惨叫着。

她，竟活生生被利刃钉住了！

悦耳男声道，“风铃纵火，叨扰秋娘安息之地，该罚。”

一剑临空落下，钉入左肩。

悦耳男声又道，“风铃妄语，侮辱秋娘亲生之子，该罚。”

一剑临空落下，钉入右肩。

悦耳男声再道，“风铃违我命令，容你自尽，该死。”

一剑临空落下，自头顶贯穿直至钉入下颚。

风铃的惨叫这才终止，而温若寒甚至连面都没露。

三毒剑落在地上，江澄微愣之下慌忙去捡，第一次竟没有握住半途脱了手，第二次才堪堪抓在掌心。他自问从不是贪生怕死之人，但温若寒的气息实在太恐怖，就像黑夜中无形的怪兽，血色地双目紧紧盯着你。你能感觉到他的呼吸近在耳边，可你看不到他。此刻，你畏惧的甚至不是死亡，你畏惧的是畏惧本身。

“方才听你自报家门，你是江晚吟？”温若寒问。

“……是……我……”江澄狠狠咬了口自己的舌头，昂着脑袋大喊，“我是！”

温若寒似乎笑了，语气里带着欢悦之意，“你曾被逐流所伤，如今可好些？”

江澄回答了一句‘好些了’才懊恼的反应过来，他干嘛那么乖！

“温若寒！你好歹是仙督，别吓唬孩子！”青蘅君把江澄拽至身边，一剑横举在脖颈边，“你要我的命，我给你！”

“不行！”江澄死死拦着他，“咱们跟他拼命，未必会输的！”

江澄的话连他自己都不信。

何谓绝望？

当你的敌人是温若寒的时候。

“青蘅，你应明白我本是倍懒之人，尤其不爱离开岐山。秋娘倘若在世，看在秋娘的面子上，我暂且容你苟活。秋娘死后，你当自觉些早日自行了断才对。”温若寒说完已对青蘅君失了兴趣，话头转到江澄身上，“江家孩子，你随我回岐山。”

青蘅君反抓江澄手腕，把人护在身后，“你恨的是我，放过孩子们。”

温若寒都被他逗乐了，“青蘅，你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咦？”歪了歪视线，不是看一心求死的青蘅君，而是踏剑飞跃一手提着一名少年的貌美妇人，紫衣紫鞋紫色头冠，细腰轻盈晃着叮叮当当地精致银铃，挂着细细碎碎的紫色穗子。温若寒猜测这个貌美妇人名字里会不会也带着一个紫字？

蓝忘机御剑落地稍有踉跄，拱手拘礼，“父亲。”

青蘅君微微颚首，不语，父子俩站在一处竟是十分的陌生。

温旭仿若死狗被一脚踏在地上，虞紫鸢还算手下留情地‘轻轻’丢开另一只手抓住的魏无羡，长呼出口气，“温若寒，带着你的狗滚出云深不知处！”紫鞭紧紧缠绕温旭脖颈，能看到少年艰难呼吸间皱紧了眉头，“否则我勒死他！”

温若寒沉默许久，忽然‘哦’了一声，似是终于回想起面前的妇人是谁，“眉山虞家的三丫头，你是虞紫鸢。”又啧啧叹道，“可惜了，江枫眠配不上你。”

虞紫鸢杏眸流转，好一番顾盼生姿，讥笑道，“你这是在挑拨谁的离间。”

自讨没趣。

温若寒半点没有露面的意思，却是温旭一身伤痕累累，趴在虞紫鸢脚下低声轻笑，他着实被好一顿教训，齿缝间都粘连着血丝，笑起来一口一口的往外吐血，虞紫鸢加重了脚力，呵斥道，“别动！”

“阿爹……阿爹不会在意我的死活……”温旭在笑，眸中露出悲伤之色，“你们想利用我威胁阿爹是根本没用的。”

有没有用，试试才知道。虞紫鸢高声道，“温若寒，你我各退一步，只要你收手，我立刻放温旭安全离开。”

温若寒没有回答，他似乎在等待什么。

虞紫鸢心急，再次重复，“只要你收手，我放温旭！”

魏无羡忽然喊了声，“不好！”众人惊愕回神，蓝忘机硬生生掰开温旭的下颚，却还是晚了一步，那人已经咬断了自己的舌头。温旭目中含泪，嘴角上翘，还在木然地笑着。半截舌头被他‘呸’一口吐出来，落在地上滚了几滚沾得满是灰土。

江澄看不懂，这到底是什么父子？！

蓝忘机眼疾手快，取符塞入温旭口中，渡去灵力止血，才险险保住他的命。

温若寒终于开口，“不做交易。”

没得商量，唯有一战！

虞紫鸢身形一转，手中紫电长鞭如百丈青龙当空而去，天地顷刻间黯然失色，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连青蘅君都不得不感叹道，“灵宝紫电之威，果真叹为观止。”然而青龙临空翻滚扑杀，却连温若寒的一根毛发都未能触碰到。

“出来！躲躲藏藏算什么英雄好汉！”

无聊、困倦，没意思，大概就是这么个腔调，“杀了吧。”

温逐流就像从云端里突然窜出来，大手一扬，竟然毫不在意地抓住了紫电。紫电化鞭，有灵流暗附，一层为鞭，二层为蛇，依次递增最终化龙，可开天劈日，却被他毫不费力的抓住！紫电纵横数年从未遇到过此种对手，被抓之后，虞紫鸢甚至都愣住了。

温逐流抢身逼近虞紫鸢，似要一掌得手，江澄领略过他的掌风威力，慌忙叫道，“阿娘！”扑了过去。温逐流头也不回，一掌拍出。江澄被这一掌击中肩头，当即口喷鲜血。温逐流骤然一惊，才想起江家少爷是温逐流想要的人，忙旋身一抓，反倒把江澄带进自己怀里。见江澄受伤，虞紫鸢怒吼出声，紫电灵光大盛，亮如白昼。

温逐流旋身护住江澄，后背遭到狠狠一鞭，整个人炸得飞起，撞到墙上。

魏无羡飞扑将江澄揽住，忽被一股无形大力狠狠拖拽上天，临空悬起。江澄一抓未能抓住，急得又吐口鲜血。此刻温氏弟子纷纷赶到，齐齐射出弓弩。蓝忘机、青蘅君灵剑同时出鞘，护着魏无羡将箭雨齐齐击落。

“温逐流！！！”紫衣猎猎，黑发如泼墨，竟是江枫眠匆匆赶来。紫衣武服的江家弟子一列排序，同样手执弓弩，这回却是让温家好好尝尝箭雨的滋味！

形式可以逆转，我们还有希望！

“阿爹！”江澄见到援军，恨不能喜极而泣，然而他的眼泪还未来得及落下，江枫眠却如鹰隼般迎面飞扑向他，一手执剑，一手反扣住他的胳膊，勒得他无法动弹。灵剑寒霜架在颈边，刺破了皮肉，江澄却未感到疼痛，杏眸茫茫然瞪得大大的，不知所措。

江枫眠冲天高喊，“温若寒！放开阿婴！”

没有愤怒、甚至来不及悲伤，反而是一种极强的荒谬感。江澄被控制在江枫眠剑下，彻底懵了。阿爹在干嘛？用他的生死威胁温若寒交换魏无羡？凭什么？方才温若寒连自己的亲生儿子都可以不顾的。

江枫眠再喊一声，“放开阿婴！”

江澄茫然四顾，所有人都懵了，江家的、温家的、姑苏蓝家的，包括被交换的魏无羡也是一头雾水的傻模样。虞紫鸢甚至忘了勃然大怒，握着紫电，呆呆的看着丈夫。

无形的力量骤然一松，魏无羡立时摔落，刚刚好落在温逐流手中。温逐流有样学样反扣住魏无羡的胳膊，剑锋架在他的脖颈上，道，“江澄给我，魏无羡还你。”

江澄与魏无羡面对面，以同样的姿势被人威胁生命，面上却一片茫然。

这是……什么情况？

虞紫鸢终于如梦惊醒，“江枫眠！你放开我儿子！你这是做什么！”上前来抢，江枫眠却后退三步，寒霜剑锋入肉三分，脖颈边立时鲜红一片。虞紫鸢立刻止步，不敢动。江澄吃痛皱眉，并未叫出声来，反倒是魏无羡大喊，“江叔叔，你别伤江澄啊！”

用亲子换养子？到底谁才是亲子？

众人目光古怪扫过江枫眠，又齐齐扫向虞紫鸢。该不会是这对夫妻互相戴了绿帽子吧？魏无羡是江枫眠的儿子，江澄是温若寒的儿子？可从来没听说过温若寒与眉山虞紫鸢有过什么交情啊？

“退出云深不知处，温氏不得再伤一人。先把魏婴还我。”江枫眠提出条件。

方才还不愿意做交易的温若寒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变，“好。”

温逐流捉着魏无羡慢走三步，江枫眠亦捉着江澄慢走三步，俩人四目相对片刻，同时放手。魏无羡尚且在茫然中，本能的向着江枫眠走去。江澄却是实打实的被父亲在后背推了一把，他一个踉跄，差点摔倒，却是温逐流赶上来把人牢牢捉住。

虞紫鸢眼看着儿子被抓，如何肯依，紫电挥舞便要上前去抢，江枫眠一个箭步把妻子牢牢抱在怀里，反倒冲温逐流大喊，“滚！”

“不！我的孩子！我的孩子！”虞紫鸢奋力挣扎，状如疯妇，对着丈夫又踢又打又咬又骂，“江枫眠！你这个王八蛋！”江枫眠却铁了心不放手，只沉默着牢牢抓住。

忘羡俩人同时发难，一人出掌，一人出剑，左右夹击。温逐流急撤数步，躲开了灵剑随便的先天罡气，却躲不开蓝忘机的掌力，竟在一击之下受了内伤，吐血不止。江澄趁势挣扎，被蓝忘机拽住衣袖，活生生拖了回去。

还未道一声‘好大的蛮力’，已听冰雪似的男人坚定说道，“你若有事，湛如何向兄长交代。”耳畔一热。是了，他若与蓝曦臣结亲，那么蓝忘机便也算是他的弟弟了。魏无羡收敛剑势，回撤，护在江澄身前，“谁敢动我兄弟！”

“阿婴！”江枫眠竟道，“让他们带走阿澄。”

“江叔叔……！”

“所有人都会死！”江枫眠大吼，却是冲着江澄说的，“莫要连累我们，你若还有良心，还惦念你的母亲与兄弟，就自己走，别让我动手。”

脑海里，其实是空白的，连眼前也是。这一刻，江澄其实没有看清别人的脸，包括疯狂挣扎的娘亲虞紫鸢。他只是看着父亲的脸，父亲的嘴，一张一合，每一个字都是他听得懂的，串联在一起却分明不理解其中的意思了。

我知道的，父亲不是对我严厉，而是不喜欢。

江澄这样想的时候，往后退了一步，魏无羡去拉他，被他用力狠狠的推开。江澄每走一步，每一步都在看江枫眠的脸，陌生到好像从来不曾认识过他。

爹爹，能不能不要丢掉我？

江澄没有说话，他只是在心头卑微的想了想，温逐流迎上来，抬手轻轻按在他的脖颈后，江澄双眼一黑，昏了过去。

是噩梦吧。昏迷前，他这样问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