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岐山温若寒

花开两瓣，各表一枝。

三天前。

岐山不夜仙都，可以遥遥望见城墙更上一层的钓鱼台。鱼台一柱，百年半壁。城楼匾额上写‘独钓春秋’四字，乃是温若寒亲笔。

温情径直下船，眼角瞥见不远处温纬、温晁这一对儿难兄难弟，一个鼻青脸肿，一个断了一臂，呜呼哀嚎着被门下弟子搀扶下船，未做理睬，换上骏马，于暮色中向不夜仙都奔驰而去。临近外城时下马，温宁立刻小跑到姐姐身边，垂着眼紧跟着。温宁长得人高马大，却天性胆小，树上的知了叫一声都能让他惶恐半天。

“走路把头抬起来！”

起了反效果。

温宁很快把脑袋怂得更低，恨不得藏进自己的衣领子里，双手抖抖索索抓住姐姐的衣摆，“温宗主为什么要见我们啊？”

温若寒闭关，十年不出，不理政务。首次出关，竟点名要见温情姐弟。

温情咬了咬唇，缓步牵马匹前行，下意识看了一眼城头上的钓鱼台。当年魔教率三万众围攻岐山不夜仙都，温若寒便是在那儿独自坐镇足足一个月，才有了现在‘稳坐钓鱼台’的说法。

行径一炷香，先入内城，过护城河。

河道甚宽，吊桥并未收起，不夜仙都城夜禁森严，但吊桥一直平铺，甚至连正、侧两门都一夜不曾关闭过。按宗主温若寒授意，设一万用作超度亡灵的铜铸大鼎，从此不闭鬼门，任由魔教死者冤魂离开不夜城。据说温若寒亲手绕城一圈画符书纂，钓鱼台内顶上悬挂净魂天符，上书：‘性命尽已归天罡，魂魄还应入地煞’。

温若寒说，等何时不夜天游魂散尽，此符便会燃烧精光。但天符成书多年，始终不见消失。无疑成为不夜天聚数万冤魂死不瞑目的铁证。

温情转头对弟弟柔声道，“别怕啊，我在。”

手心皆是汗的温宁低头‘嗯’了一声。

过护城河，方揭开不夜仙都城面纱。

不夜仙都城高十八丈六尺，底宽九丈，城墙长达十一里，基座全花岗岩和石灰岩浇铁水铸成。墙面砌巨砖，雕龙纹，每一块砖头的砖侧皆印有制造地、监造人、造砖人的姓名。砌砖时缝隙中浇灌糯米汁与高粱汁以及石灰与桐油混合的夹浆。负责造城工程的大匠手持利锥，若锥刺入砖一寸，即杀造城人一并筑入城墙。故此，不夜仙都千年来坚密如铁，冤魂无数。

温情抬头看不到钓鱼台顶楼上站着的人，那人却可以低头看见温情。

楼中人身材修长，身穿一件普通白棉绸布宽大道袍，脚踏麻草鞋，道鬓别木簪。钓鱼台顶楼是禁地，有数位温氏德高望重的老人驻守，便是大公子温旭和二公子温晁都不得入内。当年温若寒曾明言，此地非天人与神仙不可踏足。

那人手持拂尘，认得他的从不敢平视去瞧。岐山温氏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称一声‘不夜城龙王’——温开。

蓝曦臣怒斩温纬右臂，斩得便是温开的独子。

温开人在岐山，未出半步，蓝曦臣的种种传说却似滚雪球一般传入他的耳中，天命祥瑞，谪仙下凡，肩扛天道，云云种种仿佛全天下都在赞誉这个姑苏蓝氏的晚辈后生。但他从不在意，对温开而言，是否真的谪仙下凡，是否真的肩扛天道，还需判定。

如何判定？

很简单。

手中拂尘可做剑，杀得掉，便是假的。杀不掉，便是真的。

温开转身望着那张以一根头发丝细的蛛丝接连的天府，皱了皱眉头。天符在摇晃，四周却没有风。温开眯了眯眼睛时，那个女子已从容不迫，踏上钓鱼台。

一袭红衣，肤色胜雪，手腕上以一条白蛇当绳咬住两枚小巧的夜明珠。此珠称誉龙凤眼，各是一等一的上品玩物。一颗已是极致，凑成一对更是难上加难。女子微微躬身，不卑不亢，“晚辈温情，见过大长老。”

“晚辈温温温……温温……”温了半天才温出个‘琼林’的少年，扑通一声干干脆脆给温开行了个五体投地的大礼。脑门当即在青石板上撞出一大片血花，反倒把温开惊了一跳，“尔等晚辈，礼在心即可，不必如此。”

温宁捂着一脑子血，颤颤巍巍道，“对不起对不起，我滑到了。”

原来不是给他行大礼啊。

温开已伸出一半准备搀扶温宁的手，只得半路尴尬的再收回去。温情用力按住弟弟脑门上泊泊冒起的血花，通红着脸颊连声道歉，“对不起大长老，阿宁年纪小不懂事，平日里总是冒冒失失的，失礼了！失礼了！”

这对姐弟一点也不像呢。

温开脚步轻点，行至温宁身前，单指与额间轻抚一记，血即止。

“多谢大长老。”温情赶紧施礼跪谢，顺手一巴掌按下弟弟的脑袋，温宁这才如梦初醒般反应过来，跟着大喊一声，“多谢大长老！”

温开暗自叹息，如今的宗族小辈们啊一个不如一个，岐山命途将至了吗。这般念头一闪而逝，温开正了正心神，手挽浮尘轻声道，“不必紧张，唤你们姐弟来此只是有一件小事，需要你们去办。”

温情跪而不敢抬头，“请大长老吩咐。”

“岐山温氏药、毒两门皆由你掌管，仙门中美誉你是‘赤练仙子’‘毒医圣手’，想来医术已达顶尖手段……”

温情不语，心中默默猜测，难道温开是要我帮他儿子再接上一条手臂？断臂是被蓝曦臣以朔月剑斩断的，灵锋断截血脉，绝无再生的可能。我该如何回复才能在不惹怒他的情况下拒绝呢？

“……希望你能帮我医治云梦城江家的小少爷。”

“啊？！”温情怕是自己听错了名字，“江家的小少爷？您是说江澄？”

“是叫江澄吗？名字我不太清楚。就是碧灵湖上被温逐流以掌风打伤的那个江家的小孩子。劳烦你跑一趟，把他接来不夜仙都。”

温情不明白，江澄击沉了温晁的黄龙大船，害得温家二公子差点下湖喂水鬼。蓝曦臣更直接，二话不说斩断温纬一条手臂。温家不报复，竟然还要接江公子来不夜仙都疗伤？这何止是匪夷所思，简直是莫名其妙。

“温若寒号称化丹手，中了他的掌风必损及体内金丹，你医术好，路上先给那孩子仔细瞧瞧，保他一身修为莫要毁了。”

“是，温情明白了。”

“记住！只得你治，其余任何人一概不准碰他。江家孩子可以因金丹损伤而死，绝不可以让除你之外的人治病。”温开语调强硬，“听明白了吗？”

温情斟酌着开口，“江澄是江家世子，只怕江家未必愿意交给我。”

“岐山只要江澄。”温开露出浅浅一丝微笑，面容看起来就像是慈眉善目的邻家老爷爷，可这个老爷爷却是岐山温氏除了温若寒之外，掌握天下生死之人。温情听得懂话中之意，江家愿意交出江澄，则相安无事，若不愿意，岐山只要江澄，其余皆可杀。

温家为什么要江澄？

温情低眉垂首默默思量，据说温晁黄龙大船之所以会翻，乃是因为碧灵湖底出现了蛟龙，蛟龙以身撞船，才使得耗资数万的黄龙粉碎如齑粉。虽然没有看到蛟龙真身，但从碧灵湖活着回来的温氏弟子们信誓旦旦赌咒发誓，他们听到了龙吟。

温家觉得蛟龙是江澄召来的？

天才少年，云梦无羡。云梦江氏盛名在外的一直都是魏婴，世子江澄却从来平平无奇，他竟真的能召唤蛟龙？

“大长老，江澄是否真能御龙尚未可知，强行带回恐怕……”

“这是若寒的意思。”温开人如其名，不温不火的温开水，语调平淡和缓波澜不惊，“你无需猜测宗主的用意，只需将他平安带来不夜仙都即可。”似忽然想起了什么，笑容更真诚一分，又接着说，“你负责带回江澄，姑苏家的孩子就交给你弟弟吧。”

自袖中取出印有鲜红太阳的暗纹金贴，交给温宁，“近年来众仙门管教弟子无方，实在荒废了不少好苗子。限三日之内，每家派遣至少二十名家族子弟前来岐山，由我温氏亲自教化。”

温宁下意识伸手接金贴，却被姐姐拦住，温情急道，“阿宁年纪小，修为低，平日里莽莽撞撞什么都不会做，这样重要的事托付给他他肯定办不好，大长老还是另寻一名优秀弟子去……”

“莫说这样话，孩子听着会寒了修道的决心，我看阿宁挺好的。”温开打断她的话，将金贴实实在在按在温宁掌心，铁板钉钉。又温言嘱咐道，“每家派遣二十名家族子弟中必须要有一名直系子弟在其中，谁家都不可违背，记住了吗？”

温宁拿着金贴，小心翼翼看看姐姐，再小心翼翼点头，“记住了。”

“记住就行了。”温开笑着对温情道，“你瞧，我说一遍他就记住了，阿宁不是挺聪明的吗，你这个当姐姐的宠爱弟弟我可以理解，但也不能太过护雏，适当的还是要让他出去闯闯，才能有所进步嘛。”

温情一张脸简直要急哭。

进步个鸭子！名为教化，实则拿捏人质，每家二十名子弟中还必须要有一名直系子弟。阿宁拿着这样的金贴去传令，不知要招来多少记恨。再者，姑苏直系子弟仅有两名，长兄蓝曦臣，次子蓝忘机。温宁传令招来的是蓝忘机，温开若想为儿子断臂报仇，必然心中不悦。若要传令蓝曦臣。人家明知砍了你儿子的手，傻子才会来！

“大长老！阿宁生性软弱，恐落了温家威名，不如交给我来办吧！”

温开竟然十分的好商量，“你既不怕麻烦，那也行。”又温言道，“你忙正经事，阿宁留在都城小住几日，陪我这个老头子说说话。”

温情心惊。原来从一开始这差事就是给她的，好一个不夜仙都龙王爷！

“没事了，你去吧。早去早回。”

“大长老。”温情问道，“传令弟子说宗主要见我们。”

“若寒啊，他方才已经见过你了。”

见过了？何时来的？何时走的？温情竟然毫无察觉。传说岐山宗主温若寒的修为早十年前已至渡厄，尚差毫厘便可飞仙。如今十年闭关期满，难道已是半仙之体了吗？再一低眸，弟弟正满目恐惧的抓着她的袖子，不敢说话，可怜巴巴的瞅着她。

别怕，阿姐不会让任何人伤害你。

温若寒居所名为‘春秋’，外殿三阁，内廷九宫。三阁中以黄庭为贵，亦有人戏称之为金銮殿，以为温氏朝会都在此进行，其实并非如此。温若寒十三岁继任温氏家主，十六岁稳坐钓鱼台抵御魔教，二十岁闭关，二十五岁出关娶妻，诞下两子后再度闭关，从不关心政务。直到一月前碧灵湖龙吟铮铮，才又出关。

黄庭阁设金柱九条，雕龙纹，寓意万龙朝圣。这还只是一阁的规模，铺散开去，春秋殿内龙纹不计其数。可当你过了内阁黄庭，始终向里，殿宇楼阁越来越少，最深处不过一片菜园，一炉茅草屋，几只咯咯叫的珍珠鸡。

温若寒蹲在菜园子里正在与几名顽劣的洒扫道童讲故事，只是结局过于凄凉了点，里头的男男女女没一个有好下场的，听到临尾就愈发的肝肠寸断了。小道童生得唇红齿白，十分灵气，双手托着腮帮子问道，“为什么牛郎织女一年才能见一次，为何董永要与七仙女死别，为何白素贞与许仙只能生离不得相见，天道到底是什么道理？”

“没有道理。”

道童天真的问，“没有道理是不是就是错的道理？天的道理怎么会是错的呢？”

“谁都可以犯错，老天爷也一样。”

“那老天爷知道自己错了吗？我们要不要告诉他呀？”

“当然要告诉他啊。”温若寒揉了揉小道士的脑袋，笑容温煦。

身侧响起脚步声，来人红衣黑衫，冷冷的双眸，额间生着一点红痣。温若寒打发了小道童们去干活，起身伸了个懒腰，温逐流上前为他披上外袍，“宗主，小心受寒。”见他竟然没有穿鞋，皱起眉，“您怎么又没穿鞋！”

奢华的宫廷楼阁不住，偏喜欢窝在菜园子里，硕大的温家全由温开只手遮天。温逐流从来看不懂，温若寒到底在想什么。

“咱们是出世人，荣华富贵什么的无非过眼云烟，道陈瓦砾尽黄金，丹药炉中自有春。天地为我枕，我枕天地就够了。”温若寒笑时脸颊边会有两个浅浅的酒窝，他已是四十过半的年纪，面容却还似十七八岁的少年郎。

所有人都说温若寒已然得道，很快就要立地飞升。可一年又一年，年复一年，多少年过去了。温若寒还在岐山菜园子里养鸡种菜讲故事。若说温若寒飞升成仙无望，他却容颜不老，相貌比他的小儿子温晁还要年轻。

“江家的孩子要来了，你说我这个长辈第一次见人家，要不要备礼？”温若寒问。

“宗主见他一面已是他莫大的荣耀。”

“不能这么说，显得我小气。”温若寒笑了笑，想到了，“听说江家的孩子爱吃鸡，我养的珍珠鸡不错，散养，鸡爪小，肉质嫩，等他来了杀了一只煲汤吧。”话锋一转，思维极其跳跃难懂，“那孩子真是炉鼎之身？”

温逐流没跟上节奏，愣了愣才回道，“属下一掌探金丹，已确认无误。”

“千年雪灵芝，万年肉炉鼎。真是好期待啊。”温若寒笑容一顿，又问，“他还会御龙？我听温开水说的，他把晁儿的船掀翻了。”

“水下有物，似龙吟，未见真身。”温逐流想了想，谨慎回答，“碧灵湖中有水行渊，亦有水鬼，形势复杂，属下不能确定。”

“无妨。我有黑虎，他有龙，试一试便知道了。”似想起了什么好玩的事儿，径自轻笑了几声才道，“那洞中未历劫成功的玄武老龟快醒了吧？你去安排一下，晁儿虽不争气，可他的屁股老子我都没舍得踢过呢。”

温逐流低眸领命，“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