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被贬下凡

一栋小茅屋。扎了一圈青竹篱笆，屋前摆放一副桌椅。轩辕疯坐下后，织女主动去屋内拿了套干净简陋的茶具，蹲在茅屋外的篱笆旁煮茶。

煮的是月桂，茶香泗溢，有些甜，掺着苦。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广寒宫里的月桂花，有些甜，掺着苦。

坐在轩辕疯对面的道人，额心泛红，如一枚竖眸，虽是鹤发，容貌却是年轻俊朗，犹如二八年华的青葱少年。轩辕疯记起幼时在青丘随手翻阅过的一本《道华气象》，提及凡人修仙有一种玄奥内功，太上玉液淬炼成形，先做金丹，游动五脏，贯穿四肢，可红血化白乳，貌若少年，谓之长生境。

这类雪泥留爪的杂书，轩辕疯向来少看，从不当回事，因他是天生天养的仙胎，与长生境的修炼八竿子打不着一处，此时亲眼见了眼前少年隐约外露的微微气象，才不得不信。暗自惊叹。

杨戬喝完一口茶，丢了本破册子在桌上，正是《道华气象》，“一炷香，全部背出来。下凡后你便是个凡人，有了底子，修炼会更得精益。”

“小时候在青丘看过。我看过的都能背下来。”轩辕疯端着热茶，后爪半曲蹲立在椅子上，他现在屁股疼，根本坐不下来。

杨戬踏月而立，面容严肃，“本君欠你娘亲一个人情，你既已背过《道华气象》，本君可另外许给你一个要求。”

轩辕疯笑问，“当真？”

“本君一言既出自然当真。”

“众生有双眼，一眼看到世间，一眼看到万千。二郎真君天生神目，比众生多出一眼，那第三眼看到了什么呢？”

杨戬缓缓睁开天目，额心泛红的竖眸根本没有长出瞳孔，徒留一整片白色的空。

一眼看到世间。

一眼看到万千。

再一眼却是一目残疾的瞎眼，什么都看不见。

轩辕疯楞了一下，微笑道，“我懂了。”

杨戬转身而去，扬言恩仇两清，墨黑道袍上绣银龙暗纹，随风舞动，走得潇洒。

织女捧着新煮好的茶汤进屋，葱白指间点了点轩辕疯的鼻尖，“妲己娘娘的人情债一字千金，今日却被你卖得这般贱，光给你看个瞎眼就行啦？”

“堂堂二郎神君的天目，岂是凡夫俗子可见。我还觉得我赚了呢。”低头喝一口茶汤的功夫，织女的手就摸到了狐狸屁股上，轩辕疯赶忙躲闪，“阿姐千万别碰，刚断了尾巴，还没结痂呢，疼得很。”

“你喝你的汤，别乱动，我帮你重新包扎一下。”

“不用，它自己会慢慢结痂的。”

织女不再坚持，只可惜了如此漂亮的尾巴，“还能长回来吗？”

“我是狐狸又不是壁虎，断了就是断了，哪能再长回来。”茶汤里竟然放了煮烂的排骨和新鲜的莲藕，轩辕疯唇角弧度瞬间拉满，整张狐狸脸都埋进了瓷碗里。织女不得不拽他的尖耳朵，阻止这只馋嘴狐狸因贪嘴把自己溺毙在莲藕排骨汤里。

“你真要下凡去？”

“是。”

“小疯子，你可知下凡后，就真的成了凡人，要生老病死，三灾九难，何况你是戴罪下凡，命途一定更加坎坷。你本是天地间的灵狐，既已断尾，已算是一报还一报，何必要遭这份罪。往青丘或是缥缈一躲，难道他们还敢派兵去捉你不成。”

轩辕疯喝完汤还在舔盘子，“有青丘与缥缈庇护，天庭自不会把我如何，泽芜却难免受我牵累，自古灵狐一族，点滴之恩，涌泉相报。无非凡尘一遭，沧海一粟间，我便回来了。只是可惜……可惜下凡后，喝不到阿姐的汤。”

“这有何难。”织女轻笑道，“阿姐陪你下凡，给你煮一辈子的汤。”

狐儿眼圆溜溜的瞪着，“你也要下凡？”

织女故意拧了把狐狸屁股，疼得轩辕疯龇牙咧嘴的从竹椅上跳起来，“你这小疯子，若无人看管，只怕回来后连一条尾巴都剩不下。”

“没有才好呢，姐姐不长尾巴所以不知道我们九尾狐的苦处，每当到了夏日屁股后头就像沾上了拖把，好家伙，给我们热的……哎呦！”又被拧一把的狐狸高声哀嚎，织女忽然抬眸，小心翼翼道，“有人来了。”

茅屋外。

三个面孔生疏的不速之客，未着天家惯常喜爱的天蚕雪或天虹袍，居中一位身材娇弱的白面公子，衣裳富贵华美，却是人间时下正流行的锦缎蜀绣。轩辕疯对钟鸣鼎食人家的做派再熟悉不过，一眼就能看出此人身家殷实。

白面公子衣着针织穷工极巧，是有价无市的稀罕东西，这已是其次，他手上玩转着的两颗夜明珠，质地绝佳，被誉为龙凤眼，各是一等一的上品玩物。一颗已是极致，凑成一对更是难上加难。

神色倨傲的白面公子身边站着两名中年男人，一人是腰粗彪悍，燕颔虎须的大汉，以轩辕疯的点评便是这厮的长相画下来，贴门板上能镇鬼驱邪，大汉腰间悬挂古朴双刀，一长一短，他站得稍远。另一位面色阴沉，离白面公子贴得更近，负手而立。穿一袭素白华衫，亦是凡间的蜀绣，腰间系着银环细蟒，应该是一把软剑。

织女死死盯着这三人，将轩辕疯护在身后。

神色倨傲的白面公子轻轻侧头，鼻翼两侧有些细碎的雀斑，他瞥了眼织女，面露轻蔑，当视线转移到轩辕疯的尾巴上时，缓缓出声道：“本宫今儿初冬少了件白狐毛的围脖，去，扒了他的皮！”

大汉闻言，看向轩辕疯的眼睛里透出丁点儿怜悯。

轩辕疯离大汉十步开外，猛然前冲，灵气化刃成剑，三步处刺出干脆利落的一剑，呼啸成风。大汉面露惊讶，看来本不打算出刀。铜铃般的眼珠子绽放出一抹犀利的光彩，未见他如何动作，已将腰间的短刀挡住了轩辕疯凌厉的攻击。

轩辕疯的灵剑，剑柄缠绕银丝，是三条雕琢精良的巨毒银蟒。

一毒贪婪

二毒嗔怒

三毒痴妄

轩辕疯三毒剑锋芒被阻，并不一味比拼气力，借势反弹画出一个惊艳弧度，身形随之一转，便已是第二剑横刺出去。魁梧大汉面露讶异，收敛了轻敌的心思，右脚后撤半步，左臂抡出一个大车轮，当空斩下，再不是守势，而是要借助天生神力摧枯拉朽，将眼前用剑的瘦弱小狐狸给抡出去，摔断他满身筋骨。

轩辕疯身形灵活，巧力回劲，避其刀锋，电光火石之间硬是躲过了大汉的蛮横抡砍。一刀落空的汉子怒目瞪圆，心道这狐狸不知进退，剑锋诡异，角度刁钻，区区千年不到的修为，能做到如今地步实属不易，杀了可惜。

放话要扒皮做围脖的白面公子不耐烦道，“没扒过狐狸皮么，戳瞎他的眼睛，从眼珠子洞那处开始扒！”

天地九万里，百亿生灵，唯有人，才会将其他生灵的皮披在自己身上。

轩辕疯的唇边泛起冷笑。

“住手！你们可知他是谁！你们不怕青丘、缥缈找你们算账！”织女要护他，大汉却不是怜香惜玉的主儿，抬手就是一个巴掌。鲜红的五指印，在嫩白的脸上泛出血色，格外触目惊心。

“阿姐！”轩辕疯嘶吼一声，不要命的冲刺，银蛇如凌雪，淋漓尽致，可那大汉却轻描淡写，慢条斯理的破去轩辕疯毫无套路可言的招式，存心要等他灵气不得不转换的瞬间痛下杀手，这种折磨如同刀架脖子，却故意不许刀下人呼一口气。

在丹田灵力耗完的刹那，轩辕疯硬抗对手势大力沉的一招斜劈，同时左爪直插向那白面公子的胸膛。大汉眼皮一跳，违反斗阵大忌，猛然转头。这本是轩辕疯最好的伤敌机会，但当眼角余光瞥见大汉右手微动，强压下剑刺的冲动，不退，反进，身体如陀螺般旋转，同时变爪为掌，狠狠两巴掌，左右开弓，扇在白面公子的脸上。

大汉横臂挥刀，一刀劈进轩辕疯的左臂。

“小疯子！”织女冲将上来，双手拽住大汉的胳膊，双眸赤红，“你放开他！”

大汉抬掌要打，轩辕疯吼道，“你敢动阿姐一毫，我必还你主子十倍！”

白面公子双颊如棋盘，被狐狸爪子凶狠的招呼过后，横七竖八皆是血痕，惨不忍睹。

灵狐记恩，更记仇，十年不忘。

大汉掌风在临空停滞，竟不敢打下去。

不见大汉动作，白面公子抬脚踢了一脚身边的阴沉男子，尖叫道，“杀了他们！”

“你敢！吾乃西王母嫡女！天界公主！”织女努力去掰大汉的胳膊，那把宽刀已没入轩辕疯胸口，快要活劈了这只傻狐狸。方才伤敌取胜的机会，你偏偏不干，非要还去还那些个巴掌，否则也不会伤及至此。轩辕疯，你真是个小疯子！

白面公子嗓音尖锐刺耳，“什么天界公主，私配凡人的弃女罢了！和你那早已死在凡间的姑姑一个模样！”

说是时，那时快。风骤起，茅屋外竹林百丛挺拔青竹，竟一齐朝东方弯曲，形成朝拜态势，似连天机都被一齐吸引。墨色玄衣的少年郎飘然而至，无法形容的仙人之姿。少年郎抬掌轻点，洒然静立于轩辕疯身侧，立定后白葱似的食指微微下压，立时将大汉甩出十丈开外，摔得筋骨聚断，口吐鲜血。

织女欣然大喊，“戬哥哥救命！”

满身是血的小狐狸甚是感慨，白天不能说人晚上不能说鬼，古人诚不欺我。

织女的亲姑姑，天帝陛下的亲妹瑶姬仙子，虽早已亡故，但当年私配凡人杨天佑后留下了一儿一女。女儿杨怜拜女娲天神为师，封华山三圣母，受赐宝莲灯，是个撩起裙子能打架，放下裙子能绣花的奇女子。

儿子杨戬，拜昆仑山玉虚宫玉鼎真人为师，号二郎小圣，是个卷起袖子能掌劈齐天大圣，放下袖子能怒甩天帝脸色，听调不听宣的主儿。

轩辕疯斜眼看着白面公子，冷笑道，“现在看看咱们谁会死。”

白面公子受到无理挑衅一般，怒容道，“你敢！”

轩辕疯猖狂大笑，“四海八荒，还真没有二郎小圣不敢做的事情。”

杨戬皱了皱眉头，《道华气象》忘了带走，他只是回来拿书，却被这只狡猾的小狐狸顶在杠头上。无风自飘的双袖缓缓安静，杨戬双手负立，并没有回应轩辕疯的坏心眼，转头看向织女，“他打你一掌，我废他仙骨，恩怨两清。”

织女柔顺点头，一侧脸颊红肿，双眸含泪，好不可怜。

杨戬语调平缓，看似好脾气，说出口的话却跋扈得很，“比灵挑衅在先，伤我小妹，辱及家母，同废仙骨，下凡去吧。”

名叫比灵的白面公子急得跺脚，却被身旁阴沉男子拦住，在耳边轻声细语了几句，比灵的气势一下子跌落谷底，胡桃般水润的大眼睛瞪着杨戬，紧咬下唇，眼见要哭。轩辕疯赶紧打断他的蓄势待发，笑起来，“热闹！又来一个神仙，咱们组团下凡。”

大概是气不过自己破天荒的示弱，比灵带着哭腔丢出手上的两颗珠子，正砸在轩辕疯的脑袋上，“我爹爹比干忠良耿介，却被妖狐妲己陷害身死，饱受刨心之苦，我杀这只狐狸剥皮抽筋，取回我家七窍玲珑心，何错之有！凭什么罚我下凡！”

织女捡起两颗沾着血污的明珠，一手一颗砸回去，力道更大，若非阴沉男子维护，险些就要砸瞎比灵的眼睛。织女本性柔弱，唯有遇上轩辕疯的事，总会脾性大改，凶得张牙舞爪，“妲己所为与小疯子何干。你这么本事怎么不见你去找妲己算账，趁着小疯子断尾前来寻衅，不要脸！”

杨戬拽住如小奶猫般呲牙炸毛的小妹，轻喊一声，“司命星君。”

半日不见踪影的‘人猫’果真从角落里窜出来，杨戬习以为常这‘人猫’的神出鬼没，眼皮都没多抬一下，道，“送比灵下凡，不经轮回，不悟正道，不得返还。陛下那里你不必担心，我自会去说。”

“小神领会。”司命星君点头哈腰，殷勤领旨。

杨戬板着脸打赏一个‘滚’字。

比灵被司命拖着走，白靴在地上硬拽出两条竖沟，尖叫道，“轩辕疯！就算本宫到了凡间也不会放过你，本宫定要你家破人亡！刨腹挖心！你记住了！”

小狐狸哀怨的看着杨戬，“你把这个疯子弄下凡，我的仇恨值瞬间就拉满了。家破人亡，刨腹挖心，他真干得出来，你信不？”

“天上一劫，地上一劫，你既要下凡，自然要应了劫数。”杨戬表现得不以为意，“俗语有云，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天道本就如此。再者说，真要三长两短一命呜呼，你不就能早点回来了么。这是好事。”

“胡扯！这是叫我下凡么，这是叫我下火坑啊。”轩辕疯嚷道，“我不去了！”

杨戬环视一周，竟然笑了笑。

轩辕疯无奈，“我明白了，你们早就把火坑给我挖好了，就等着我冲里跳呢。我就奇怪怎么私下里刚应了‘人猫’下凡历劫，你立刻就来还阿娘的恩情。还有比灵，这寻仇寻得也忒准时了些。我也不问你们这些大人物究竟想干嘛，反正问了你们也不会告诉我，我只想知道，我这次下凡，阿爹阿娘是否早已经心里有数？”

杨戬实诚答复，“青丘、缥缈与陛下有约，凡尘劫数期满后，你返回天界，可受封上神，继任缥缈十粟与青丘双帝位。”继而柔和声线，“所以才与你说，是好事。”

福兮祸所依、祸兮福所伏。

天道的好事，十有八九是小屁孩尿床说不准的。

轩辕疯愁眉苦脸的噤声，抬眸时恰好见到织女慢踱几步，赶上一只银绿色花纹的蝴蝶，在它快要撞上蛛网前挡下，轻轻捏住了翅膀。织女低头弯腰绕过蛛网，这才小心翼翼的松开双指，放生那只蝴蝶。

其实，蝶由幼虫羽化为成虫后，寿命最多不过三个月。

织女救下它没有任何理由，只是做了件与她而言再顺其自然不过的小事。

天道置于众生，亦是如此。

轩辕疯撇了撇嘴，这便是对‘天道’最大的抗议。

司命星君气喘吁吁的跑回来，摆手道，“时辰差不多了，小狐狸，随我下凡去吧。”他边跑边挥舞袖袍，腰间挂着的正是那执掌九天仙凡命数的星盘，一摇一晃，欲丢不丢，欲落不落，却是让狐狸爪心痒痒。

轩辕疯一对金灿灿的狐狸眼眯成缝儿，似乎格外开心，“这就随你下凡去。”狐儿尾一卷一带，瞬间缠住司命星君的窄腰，趁其不备，张嘴叼住了巴掌大小的星盘，轻轻一拽，数道灵力激射其中。

星盘顿时光华闪耀，夹杂着轩辕疯连连高呼‘后会有期’，以及司命星君气急败坏的骂娘声，一仙一狐，就此消失无踪，落入凡尘。

织女无奈摇头，大概是想说轩辕疯这小狐狸实在记仇，竟硬生生的把执掌九天命程的司命星君一起拽入了凡尘。

杨戬呵呵笑道，“人猫狡诈，终有只狐狸能治他，天道轮回，报应不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