远在福亭的宋墨并不安全。
三日前为从倒塌的粮仓中救出被困孩童,他被断裂的横梁砸中后脑,至今昏迷不醒。
军医包扎的白布下隐隐渗出血迹,在烛光中呈现出暗沉的褐色。
“脉象紊乱,似有离魂之症。”
老军医捋着胡须摇头,银针在宋墨百会穴上微微颤动,“能不能醒来,就看今夜了。”
烛火在帐中投下摇曳的影子,宋墨的睫毛在眼睑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他的意识在混沌中浮沉,仿佛被卷入湍急的漩涡。无数记忆碎片如鳞光般闪现,又迅速被黑暗吞噬。
“善见,我这舞可好?”
一个着鹅黄襦裙的女子从迷雾中走来,臂间烟纱随风轻扬。她足尖点地旋转时,鬓边金步摇荡出细碎声响,像是春日檐角的风铃。
宋墨缓缓睁开眼睛,视线里模糊的光影渐渐聚拢。
那女子面容隐在逆光中,唯有一截皓腕上的翡翠镯子格外醒目——镯心一点朱砂痣般的红纹,与他记忆中某个重要信物一模一样。
“你是谁.…..”
他声音嘶哑得不像自己,每个字都像从砂纸上磨过。
“我是怀妤啊!”
女子停下舞步,腰间环佩叮当作响。
她凑近时带来一阵白梅香气,“好你个善见,才几日不见连我都认不出来了!”
葱指在他额间轻点,指甲上凤仙花染的蔻丹已经斑驳。
宋墨感到一阵尖锐的疼痛从太阳穴炸开。他不是什么善见,他是…...
记忆突然出现断层,只记得校场上飘扬的玄色军旗,旗角金线绣的“宋”字在烈日下闪闪发亮。
“我不是善见,我是宋墨.…..”
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冷汗浸透了单衣。
怀妤的表情瞬间凝固。
她后退半步,腰间禁步撞出凌乱的声响。
“你就是他!你就是他!”
声音陡然拔高,像瓷器刮过青石。
她突然扑上来抓住宋墨的衣襟,翡翠镯子撞在他锁骨上,冰凉刺骨。
“放手!”
宋墨本能地格挡,掌心触到对方腕间脉搏狂乱的跳动。
怀妤踉跄着撞上身后的屏风,一幅未干的水墨画被震落在地——画中男子抚琴的侧影,竟与宋墨有七分相似。
帐外突然传来战马嘶鸣。
一道雪亮剑光劈开迷雾,宋墨看见另一个自己站在营帐中央,手中握着赵熹和的腕子。
少女案上摊开的画册里,全是同一个抚琴男子的素描。
“善见是谁?为何你的画上是他!为何你梦里还念着他!”
自己的声音陌生得可怕,掐着赵熹和下巴的手背青筋暴起。
赵熹和唇上胭脂被蹭花了,在唇角拖出一道凄艳的红痕。
“善见......善见就是你啊!”
她发间的累丝金凤钗歪斜着,珍珠流苏扫过满是泪痕的脸颊。
“赵熹和!你还在这里狡辩!”
宋墨听见自己胸腔里爆发出野兽般的怒吼,“什么情什么爱全都是骗我的!”
他甩开少女的瞬间,看见她腰间玉佩飞出去撞在香炉上——正是那枚带红纹的翡翠镯改制的。
赵熹和跌坐在散乱的画稿间,罗袜沾了翻倒的墨汁。
她抓住宋墨战袍下摆时,指尖还带着画眉的黛青:“我没有.…..”
“唰”的一声裂帛响。
宋墨看着自己挥刀斩断衣角,玄色织金锦缎像折翼的鹰隼般坠落。
帐外马蹄声如雷,他策马冲进雨幕时,背后传来瓷器碎裂的声响——是赵熹和砸了那面他们共同题诗的铜镜。
“他不要我了......不要我了......”
少女的呜咽混着雨声传来,宋墨突然发现自己在迷雾中狂奔。
他抓住的只有一缕鹅黄色的披帛,上面用银线绣着“死生契阔”四个小字。
“少帅!少帅快醒醒!”
陆鸣的声音像利箭穿透迷雾。
宋墨猛然睁眼,剧痛中看见亲卫焦急的脸。
帐外天光已亮,值夜的铜壶滴漏显示卯时三刻。
“我这是......”
他试图撑起身子,后脑传来撕裂般的疼痛。
记忆像打碎的铜镜,每个碎片都映出陌生的画面。
“您为救孩童被粮仓横梁砸伤,昏迷三天了。”
陆鸣递来的温水里沉着安神的酸枣仁,“方才一直梦魇,反复说着'没有不要你'.…..”
宋墨指尖一顿。
水面倒映出他苍白的脸,眼下青影浓重。
某个重要的记忆正在消散,就像赵熹和梦中渐渐模糊的容颜。
他无意识地摸向颈间——那里本该有什么东西,现在却空荡荡的。
“传令兵。”
他突然抓住陆鸣的手腕,“贞定那边......可有消息?”
帐外忽然传来急促的马蹄声。
亲卫掀帘而入,捧着一封火漆完好的信函:“禀少帅,贞定郡主派人送了粮草,还有.…..”
他递上一个缠枝牡丹纹锦囊,“说是务必亲手交给您。”
宋墨解开锦囊时,一缕干枯的茉莉飘落掌心。
压在花下的纸条只有八个字:“陌上花开,可缓缓归。”
“贞定郡主......”
宋墨喃喃,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
他忽然转向陆鸣:“贞定不是——”话到嘴边却哽住,仿佛有什么在阻止他继续。
“报——!”
传令兵突然闯入,“海匪在临水村放火!”
佩刀“铮”地出鞘,宋墨起身时带翻了药碗。
褐色的汤药在信笺上洇开,将那八字箴言一点点吞没。
他盯着逐渐模糊的墨迹,忽然将残破的纸笺按在胸口——那里有道箭伤,每逢阴雨天就隐隐作痛。
“备马。”
他声音冷硬如铁,却在系披风时,将那片沾了药汁的茉莉花瓣,悄悄藏进了贴身的暗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