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京城的夜风裹挟着陌生的腥膻气息,从窗缝中渗入新房。
赵熹和端坐在铺着狼皮的床榻上,指尖死死掐着嫁衣上的金线刺绣。
红烛高烧,将满室映得如血般猩红,却照不暖她冰凉的手心。
门外忽然传来沉重的脚步声,鎏金门环被撞得叮当作响。
耶律洪基带着一身酒气踏入内室,玄色婚服上金线绣的狼图腾在烛光下张牙舞爪。他挥手屏退侍女,金刀"铿"地一声掷在案上。
赵熹和浑身僵硬,红烛的光影在眼前晃动,竟与梦境中的画面寸寸重合——同样的狼纹婚服,同样的金刀掷案声,连烛泪滴落的轨迹都分毫不差。
“公主在想什么?”
他忽然用标准的汴京官话问道,手指抚过案上那枝枯海棠,“可是在猜......本宫为何急着成婚?”
赵熹和猛地抬头,却见他从怀中取出一卷熟悉的竹简——那是三年前她遗落在崇文院的诗稿,边缘还留着被火燎过的焦痕。
“当年在汴京.…..”
耶律洪基俯身,松墨香混着酒气扑面而来,“本宫就说过——”
他冰凉的指尖擦过她颤抖的唇瓣,“你逃不掉的。”
窗外突然传来苍凉的胡笳声,惊起满树寒鸦。
赵熹和看着烛泪一滴滴坠在诗稿上,将"愿得一心人"几个字晕染得模糊不清。
红烛高烧,烛泪缓缓滑落,在鎏金烛台上凝结成血珠般的痕迹。
赵熹和机械地饮下交杯酒,辛辣的酒液灼烧着喉咙,却冲不散满口的苦涩。
耶律洪基的指尖在触到她肌肤的瞬间放轻了力道,像是怕碰碎稀世珍宝。他捧起她的脸,烛火在那双鹰目中熔成一片鎏金的海。
“看着我。”
他嗓音沙哑,拇指轻轻拭去她眼角的湿意,“我要你看着,此刻爱你的人是谁。”
每个字都带着灼热的吐息,烫在她颤抖的唇上。
“别怕.…..”
他在她耳边轻叹,温热的气息拂过颈侧,“我等这一刻,已经等了太久.…..太久……”
窗外风雪肆虐,将新房内的喘息与呜咽尽数吞没。
赵熹和在朦胧中感觉有人轻轻抚过她的发丝,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怀妤......”
那声音低沉而缠绵,仿佛在唤一个失而复得的珍宝。
她想要睁眼,却抵不住沉沉睡意,只隐约听到后半句如叹息般消散在红烛摇曳的光影里——
“......这一世让我来姓耶律,还做你的善见,可好?”
耶律洪基望着怀中沉睡的少女,指尖描摹着她与记忆里分毫不差的眉眼。
妆台上的铜镜映出两人交叠的身影,镜面突然泛起诡异的涟漪——仿佛有无数前尘旧梦在其中流转。
他轻轻吻去她眼角的泪痕,低声道:“这一次,我不会再让你离开我了。”
雪光映窗,天色渐明。
耶律洪基在侍从叩门的瞬间便已清醒,常年征战的警觉让他比常人更敏锐。
他低头看向怀中蜷缩的赵熹和,她苍白的面容泛着不正常的潮红,纤长的睫毛不住颤抖,唇间溢出细弱的呓语:“冷...…”
他瞳孔骤缩,掌心贴上她光洁的额头——滚烫的温度让他心头一紧。昨夜他明明特意命人将地龙烧得极旺,连自己都热得出了层薄汗。
“传御医!”
他厉声喝道,一把扯过床尾的狼皮褥子将她裹紧。
侍女们惊慌地涌进来,却被他森冷的目光定在原地:“都退下。”
赵熹和在昏沉中感觉被人小心抱起,熟悉的松墨香萦绕鼻尖。
她无意识地往那热源处靠了靠,听到头顶传来压抑的哽咽:“别怕......”
耶律洪基的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这一世我们定会白头偕老…….”
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拂过她滚烫的额头,却在触及她紧蹙的眉头时微微颤抖。
窗外北风呼啸,将细雪拍打在雕花窗棂上,发出簌簌的声响。
赵熹和高烧不退的这半个月,整个太子府的地龙烧得极旺,连廊下的石阶都透着热气。
耶律洪基每日下朝便直奔寝殿,连铠甲都来不及卸,就急着将她冰凉的手拢在掌心呵气。
“太子妃今日可好些了?”
老太医战战兢兢地跪在屏风外禀报,“这寒症最忌......”
“滚出去!”
耶律洪基突然暴怒,手中的药碗砸在地上,褐色的药汁溅在狼皮地毯上,“连个风寒都治不好,要你们何用?”
赵熹和在昏沉中听见这番动静,想劝却发不出声音。
她模糊看见耶律洪基坐在床边,正用匕首划开手腕,将血滴进药碗——那是契丹萨满教的秘方,以心头血为引。
“喝下去......”他扶起她时,铠甲上的寒气冻得她一哆嗦,“你可是要陪我到白头的。”
声音里带着她从未听过的哀求,“不能......再食言了......”
殿外又飘起雪,将院中新栽的西府海棠压弯了枝桠。
赵熹和躺在锦被之中,整个人瘦得几乎脱了形。曾经莹润如玉的脸颊如今苍白如纸,连唇色都淡得几乎看不见。
她望着窗外飘落的雪花,眼神空洞得仿佛已经看透了生死。
“瑶瑶,喝药了。”
耶律洪基亲自端着药碗坐在床边,声音温柔得不像那个杀伐决断的辽国太子。
他小心翼翼地扶起她,却发现她的身子轻得仿佛一片羽毛,随时都会消散在风中。
赵熹和勉强咽下一口药,却立刻剧烈地咳嗽起来,帕子上染了点点猩红。
她看着耶律洪基瞬间惨白的脸色,忽然轻轻笑了:“何必......白费力气......”
窗外的西府海棠被积雪压断了枝条,发出"咔嚓"一声脆响。
耶律洪基苦笑着将她冰冷的手贴在自己脸颊,泪水顺着她的指缝滑落:“我可是求了一世,才等来我们的重逢......”
但赵熹和已经闭上了眼睛,呼吸微弱得几乎察觉不到。
殿内的炭火发出"噼啪"的声响,窗外的雪越下越大,将整个上京染成一片苍茫的白色。
赵熹和终究没能熬过那个漫长的冬天。
入辽半年,她的生命如同风中残烛,在某个雪夜悄然熄灭。
耶律洪基守在她床前,看着她呼吸一点点微弱下去,那双曾经明亮的眼睛渐渐失去神采,最终归于沉寂。
他握着她的手,直到她的体温完全消散,才终于崩溃般将她死死搂进怀里,仿佛这样就能留住她即将消散的魂魄。
“怀妤......”他声音嘶哑,像是从胸腔里挤出来的,“你又要......丢下我了......”
窗外风雪肆虐,殿内的烛火摇曳不定,映得他面容惨白如鬼。
侍从们跪在门外,不敢靠近,只听见里面传来压抑的、野兽般的呜咽,像是灵魂被生生撕裂的声音。
赵熹和的死讯传回大宋时,汴京正值春深。
赵祯在福宁殿里枯坐了一整夜,案前摆着那支她临行前留下的九凤金簪。
张贵妃听闻噩耗,当场呕血昏厥,从此一病不起。
而司马光——那个曾经在朝堂上赞成和亲的臣子——在某个深夜独自登上城墙,望着北方久久不语。
寒风卷起他的衣袍,露出腰间悬着的一方旧帕,帕角绣着小小的"瑶"字,边缘已经磨得发白。
辽国史书记载,太子妃赵氏病逝后,耶律洪基三日不朝,亲手将她葬在上京最高的山坡上,墓碑朝向南方。
后来有人传言,每逢雪夜,都能看见一个披着狼裘的身影立在墓前,一站就是一整夜。
而大宋的史官们,只在《公主列传》中留下寥寥数语——
“宝和公主,仁宗爱女,和亲辽国,半年而卒。”
那些未说完的话,未了结的恩怨,未圆满的情意,终究随着那年的大雪,一起埋进了历史的尘埃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