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在青石板路上颠簸前行,车帘外传来汴京夜市喧嚣的叫卖声。敏若攥紧了膝头的衣料,指节发白:“公主,私出宫禁可是大罪,若是被皇城司的人发现...”
赵熹和掀开纱帘一角,街边灯笼的暖光在她苍白的脸上明明灭灭:“最坏不过是被送去和亲,还能如何?”
声音轻得像在自语,却让敏若喉头一哽。
“可司马相公那般固执…...”
敏若话未说完,车轮突然碾过一块碎石,整个车厢猛地一晃。
赵熹和扶住窗棂,腕间的翡翠镯子磕出清脆声响:“他教过我'仁者爱人'。”
她低头摩挲着玉镯上细微的裂痕,“若连自己都护不住,谈何天下苍生?”
马车转过熟悉的街角,赵熹和的心跳突然漏了一拍。
司马府门前那对青石狮子依然威严矗立,狮口含着的铜环在暮色中泛着冷光。她恍惚记起七岁那年,也是这样的黄昏,司马先生奉命带她出宫祈福。
如今那方门槛就在眼前,赵熹和却觉得比宫墙还要难以跨越。
晚风拂过帷帽的白纱,带着汴河特有的潮湿气息,与记忆中那日的雨气渐渐重合。
“公主?”
敏若担忧地递来帷帽。
赵熹和深吸一口气,白纱垂落的瞬间,一滴热泪砸在手背上。她此刻才惊觉,自己赌上的何止是公主的体面,更是那个在经筵课后,会轻声为她讲解《孟子》的师长情谊。
司马府的门童见来人衣着华贵,慌忙往内院跑去,鞋履踏在青石板上发出急促的声响。
“主君!主君!”
门童的声音穿过连廊,“有位戴着帷帽的小娘子来访,看气度定是贵客!”
凉亭内,司马光正借着最后一缕天光翻阅《资治通鉴》手稿。
张夫人手中的绣花针顿了顿:“这个时辰…...官人今日可有约客?”
司马光眉头微蹙,合上书卷:“且去看看。”
暮色渐浓,府中未点灯火,司马光提着素绢灯笼匆匆穿过回廊。待看清门前那道倩影时,他手中的灯笼猛地一晃——虽然戴着帷帽,但那方绣着金凤的披帛,分明是宫中才有的纹样。
“公主殿下?!”
素来沉稳的声音罕见地失了分寸。他急步上前,却又在距离三步处猛然停住,深深作揖:“臣参见.…..”
“先生不必多礼。”
赵熹和掀起帷帽,月光下那张小脸苍白得惊人,“学生…...是来讨教经义的。”
司马光望着公主眼角未干的泪痕,握着灯笼的手微微发颤。他忽然想起三年前在崇文院,这个小姑娘曾仰着脸问他:“先生,'民为贵'的'民',也包括女子么?”
司马府的书房里,一盏素纱灯将两人的身影投在青砖地上。司马光执壶的手微微发颤,茶水在杯中激起细小的涟漪。
“公主此番出宫…...”
他话音未落,赵熹和突然抬眸,泪光在烛火下闪烁如星:“先生是要参我个违制之罪么?”
“先生也觉得我该去和亲?”
赵熹和满脸苦涩,不等司马光回答,再次开口问道。
司马光手中的茶壶"咔"地搁在案上。他整了整衣冠,郑重行了个大礼:“辽国太子精通汉学,此番以三城为聘…...”
“三座城?”
赵熹和突然笑了,眼泪却扑簌簌落在裙裾上,“原来在先生眼里,学生值这个价码?”
她猛地起身,发间步摇剧烈晃动,“那先生可知,每次经筵结束,学生都要在屏风后等您走远才敢离开?”
司马光身形一震,案上的《资治通鉴》手稿被袖风带落在地。
“因为…...”
赵熹和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多看一眼都是僭越。”
她突然扑进司马光怀中,将他腰间的鱼袋都撞得叮当作响,“可现在…...学生不在乎了…...”
司马光僵立如松,感受着怀中人滚烫的泪水浸透衣袍。
窗外,一片梧桐叶飘落在砚台里,墨色渐渐晕开。
三年前那个梅雨时节,司马光奉诏入宫为公主讲授《春秋》。短短十五日的师生缘分,不过是帝王家一时兴起的安排。
潮湿的廊下,年轻的公主总爱在课后多问一句:“先生明日还来么?”
而他永远躬身回答:“但凭官家吩咐。”
此刻书房里的熏香渐渐燃尽,最后一缕青烟在两人之间袅袅散去。
司马光终于缓缓抬手,却在即将触到公主发丝时生生顿住——他忽然想起那日经筵结束,自己在雨中回头,看见小公主提着裙角,偷偷踩着他留在青石板上的脚印亦步亦趋。
“臣…...”
他的手掌终是悬在半空,“当年应该多教您半月《女则》的。”
声音沙哑得不成样子。
赵熹和在他怀中摇头,金镶玉的耳珰划过他胸前补服:“学生宁愿…...永远只学到《关雎》篇。”
司马光猛地后退两步,后背重重撞上书架,震落几卷竹简。
他紧闭双眼,额角青筋暴起:“公主.…..请自重!”
声音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莫要失了天家体统,辱了圣贤教诲.…..”
赵熹和被他推得踉跄后退,腰间禁步玉环撞在案角,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她恍惚看见司马光苍白的嘴唇还在开合,却只捕捉到零星的词句:“…...君臣大义……”
“…...即刻回宫.…..”
“公主?”
敏若惊慌的声音从门外传来。
司马光猛地转身,衣袍下摆扫翻了案头烛台。黑暗中,他的声音冷得像淬了冰:“送公主回銮。”
赵熹和浑浑噩噩被扶上马车时,汴京正下起今秋第一场雨。
车帘落下刹那,她看见司马光仍立在阶前,雨水顺着他的幞头滴落,像极了多年前那个没撑伞的黄昏。
“公主!公主!”
敏若的惊呼渐渐远去。赵熹和在彻底陷入黑暗前,忽然想起今日晨起梳妆时,自己特意选了那支他送她的生辰礼——禁步玉环。
宁华殿内药香弥漫,张贵妃的鎏金簪在床柱上刮出刺耳的声响:“瑶瑶这些年素来康健,怎会突然病成这样?”
她猛地转身,珠钗上的流苏剧烈晃动,“太医!”
年迈的太医伏在地上,额头紧贴织金地毯:“回娘娘,公主脉象弦急,乃是郁结于心所致.…..”
“郁结?”
张贵妃突然掐住敏若的下巴,“说!公主究竟在司马府经历了什么?”
她的声音陡然拔高,惊得檐下金丝雀扑棱棱乱撞。
敏若膝行两步,眼泪砸在青砖地上:“奴婢……奴婢只听见书房里传来争执,等进去时.…..”
她偷眼瞥向床榻上昏睡的公主,“公主的禁步玉环…...碎了一地…...”
张贵妃身形一晃,扶住床栏才稳住身子。她盯着女儿惨白的唇色,突然想起去岁女儿生辰时,曾对着司马光送的玉环露出怎样开心的神情。
殿外秋风卷着落叶拍打窗棂,像极了一声声呜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