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
那些年为了报仇，我做了不少违心的事，我听灵山的话，和老猪与沙僧一起对付不听话的妖精，像当年他们对付我。
如来自然也知道我在兜率宫里说的话，但杨戬剧本写得好，我本色出演，后来一步一步走得乖巧，也就没人再会怀疑。
只剩下双方猜忌的种子，在他们心里满满长成。
我常在搬救兵的时候问杨戬，我们的下次行动什么时候开始，我天天憋着，快死了。
杨戬还有闲工夫吟风赏月，一手折扇玩花，倒像个风流佳公子。
杨戬含笑说，不急，我等了这么多年都不急，你急什么？你这才烧了几个山头，灭了几种妖怪，我连你的花果山都烧了，急是急不来的。
我:……
我说你这话没毛病，但我总听着好像哪里不太对。
机会还是来了，我们在比丘国里见到了南极仙翁座下的白鹿，正要剥孩子的心脏炼药。
南极仙翁脾气爆！又是年代久远的老神仙，护犊子、人缘好，杀了白鹿既能，行侠仗义，又能大规模挑动天庭的愤怒。
我对杨戬说，以后这种事让我多干一点，爽一爽，平衡一下。
杨戬望着虚空，说这种事以后不会多了，猴啊，你还是年轻啊。
彼时我还没懂杨戬的意思，只是一棍敲死了白鹿，天庭气势汹汹，倘若不是太上老君和玉帝压着，恐怕已经有人径直杀来灵山。
如来当然又派我去赔礼道歉，我抱着棍子，死活不去，说去了全是奚落，从前我是只野猴子便也罢了，现在他们明知我是西天取经人，还这样奚落我，我不要面子的啊？
我对如来说，我就为了齐天大圣的面子，能大闹天宫，你现在让我去给天庭道歉，你还不如直接把我压到五指山下。
如来瞅着我，欲言又止。
我猜他是想问我，那你怎么愿意给灵山做小伏低？但这话显然他不能问。
我遥遥望向东方，心里欢呼雀跃，想着两边猜忌交战，已经为时不远了。
8
狮驼岭，狮驼国。
我无论如何都没有想到，这世间会有一个妖精能吞掉整个国家的生灵，无论是老弱妇孺，还是小猫小狗，都被大金鹏鸟吞进了腹中。
而我更没有想到的是，杨戬找到我，说这个大金鹏鸟，能与如来一战，你必须要拉拢他。
我:？？？
我说大哥，这样的反三界变态我不打死他就不错了，我还拉拢他？
杨戬点点头，很自然道，他能与如来交手，又是嗜血好利，不拉拢他又拉拢谁？
我倒吸一口凉气，说大哥，你是认真的？
杨戬终于垂眼看着我，他皱眉道，孙悟空，你以为报仇是什么？是西天一路游玩，行侠仗义，顺便就报仇了吗？我跟你说过，报头是浑身污浊的，你想干干净净去报仇，不如回你的五指山下待着，看你的猴子猴孙一个个死在面前吧！
我说三只眼，你这话过了。
杨戬笑，说孙悟空，你再好好想想吧，天庭与灵山就快打起来了，他们的斥候已经往来在九重天里，这些年他们彼此忌惮，彼此猜疑，全靠太上老君和如来互相提防，才保持克制。我们挑起了普通仙佛的怒火，等到战事一触即发，局势就不由我们控制了。你要拉拢强援，才能有更大的可能性复仇成功。
杨戬说，时至今日，我在问你那句话，你真的不想报仇吗？你真的，想要报仇吗？
这两句话轰到我的耳朵里，我的脑子里，我骤然明白了杨戬的意思，他是真的想要报仇，除了报仇之外的所有事，他都可以不在乎。
只要能报仇成功，他什么都可以利用。
那个晚上，我辗转七八十次，无论如何都不能睡去，我想起花果山的两种猴子，我的心又悬在深渊里，钢刀般的寒风吹得它疼。
我找了许多个理由，来说服自己，我想我不能跟大金鹏鸟合作，那样我对不起敬重我而死去的小猴子，他们在天上看我现在的模样，会觉得不值。
当我转头又吐了自己一口唾沫，哪有天上，哪有魂灵，他们早已灰飞烟灭了。
给他们报仇，还是自己干净，你只能选择一个。
天光破晓的时候，我想我已经做出了决定，杨戬说得对，报仇从来都不是一件干净的事。
杨戬在狮驼城外等着我，我扛着棍子，面无表情地经过他身旁，说走吧，我们去拉拢大金鹏鸟。
于是我们踏入城门，我看见遍地的血污。
杨戬笔直地望着前方，说我们走，不要停，等一切尘埃落定，我们大可以再杀了这只鸟。
他说得很对，但我还是走不动了。
我说三之眼，我看见了，我就不能再装作没事人，跟这只鸟合作。你说他怎么就不清理清理城中卫生呢，真烦。
狮驼城上的云分外白，杨戬就望着那片白云，说猴子你知道吗，我娘就死在天庭手上，但我报不了仇，我还要给玉帝当司法天神。我的兄弟和狗都在他的手上，我想报仇想了几千年，终于等到你这个机会。
你已经厦了那么多妖精，已经沾上了鲜血，你现在告诉我你看见了，你就不能继续干下去，你对得起我吗？
我叹息，说三之眼，我不仅对不起你，我还会更对不起你。
杨戬:？？？
我掂了掂棍子，说三之眼，你说大金，鹏鸟能跟如来交手，那我一个人，显然打不过他，你得跟我一起来，我们灭了他，替狮驼国的生灵报仇。
杨戬失笑，说你凭什么以为我现在还会帮你？
我沉默片刻，这片刻的沉默让整个世界都陷入了岑寂。
我再度开口，说杨戬，因为倘若你不帮我，我就会告诉玉帝，这一切都是你在筹谋。
“孙悟空，你疯了！？”
“我是孙悟空，这比我要复仇更加重要，不然那就不是孙悟空的复仇，而是新的仙佛杀了旧的仙佛，我永远都复仇不了。”
两句对白换来良久的沉默，这次的沉默，直到大金鹏鸟出城，在城门口见到我们，才终于被打破。
杨戬叹气，玄色的长袍被风鼓荡而起，手中亮银色的三尖两刃刀出鞘。
他说，死猴子，我一定不会放过你。
那天，我与杨戬联手，刀棒齐挥，大金鹏鸟吞天食月，不及刀光棍影以乘风破浪，卷燎天大火。
9
谁都没有想到，杀大金鹏鸟，竟然促成了天庭与灵山关系的进一步恶化。
我也是后来才知道，大金鹏鸟竟然是如来的舅舅，这只鸟一死，灵山就炸了锅。我自然顺水推舟，说这只鸟是死在杨戬刀下的。
杨戬更不用我提醒，说这是孙猴子借刀杀人，栽桩嫁祸。
战事一触即发，双方决定在最后挣扎一下，各自派去使者在人间谈判。倘若能对我和杨戬的处罚达成共识，或许双方还能再留一丝颜面。
我和杨戬又被关在了同一个地方，这个地方有酒有花，有风有月，唯独不太好的，是杨戬的脸色。
我说三只眼啊，我错了，等一切都结束之后，我亲自酿酒给你喝，你看怎样？
杨戬不理我。
我说大哥，我是堂堂齐天大圣啊，给你酿酒，你好歹给个面子嘛。
杨戬还是不理我。
我:……
我说，那个，明天两拨人就要谈判了，你有没有什么计划，万一他们真谈拢了……虽然这个可能性近乎为零。
杨戬仍旧不看我，但他还是说话了，他说我已经让天庭的兄弟帮我在八卦阵上动了手脚，谈判的时候，天庭的人看不见这里的画面。
我:？？？
杨建说，所以我们可以把天庭派来的谈判使者杀掉，天庭还不直接开战，就说不过去了。
我啧啧摇头，说杨二郎，你真的狠，天庭和灵山惹了你真的倒霉。
月白风清，杨戬忽然转过身，他朝我一笑，说猴子，我问你一件事，你要确切地回答我。
我点头如捣蒜。
杨戬问我，倘若只剩下你一个人，你能不能在战乱之中，出棍敲死如来和玉帝？
我心里涌起股不妙的预感，我说你为什么问……
“你回答我。”
我想了想，说我还是不太确定。
杨戬定定地望着我，眸子里倒映出星辰大海，他说孙悟空，你一定能，我说你能你就一定能。
我深吸一口气，说好，那我一定能。
杨戬这才笑起来，他端起桌上的酒，说好，祝我们明日报仇雪恨！
10
黄沙，枯树，瘦马。
我们已经走过了西域，来到天竺的沙漠，这里离灵山不远，为了防止意外，天庭的兵马也互送谈判使者来到附近。
我遥遥看见使者带着杨戬，在不远处站定。
灵山来的使者我很熟悉，那就是我师父金蝉子，十世轮回，沉默无比。我和杨戬都是犯人的角色，默默跟在使者后面，等候审判结果。
天庭的使者是托塔天王，他与我师父互相施礼，盘膝坐下。
风沙遥遥吹过来，托塔天王轻咳两声，他并不知道此时的天庭起了一阵骚乱，能窥红尘的八卦镜此时突然失效了。
托塔天王的话还没出口，他就听到两个字。
杨戬说，出手。
托塔天王下意识擎起对着我和师父，如临大敌，去见我们稳如泰山，迟迟不动。
他忽然想起了什么，但为时已晚，只听到耳边有细微的风吹过，像极了那年哪吒出世时，轻柔的呼吸。
杨戬拔刀，刀光一闪。
我眨了眨眼，再看向杨戬的时候，目光不由得有些复杂，为了报仇，杨戬真的可以不惜一切。
刀光又起。
我一脸茫然，猛地站起身来，我看见杨戬的刀又动了，我却不知道这次的敌人是谁。
刀光一闪而过，我看见杨戬那淡淡的笑，更触目心惊的，是他咽喉处的一抹红线。
我喉头突然哽咽，杨戬刚才那一刀，是斩向了自己的脖颈！
杨戬笑着，说你看，我这才是复仇的人，比谁都脏，比谁都狠，托塔天王死了，灵山的人能窥见红尘，还能说是我反水。如今我也死了，刀在你的手上，天庭才无论如何都信不过灵山。
他笑着抛刀，刀光清冷，落在我的手上。
杨戬抬头，笑道，可惜我不能喝到齐天大圣孙悟空亲自酿的酒了。
话音未落，我看见他缓缓地坠到地面上。
遥远的九重天上，天庭的八卦镜恢复了正常，他们所有人都看见我面无表情，手里捧着刀，刀下有两句天庭大员的尸体。
玉帝出离愤怒，一声令下，三军浩荡，淹没了灵山辩解的话语，只剩下沙场对决的战意。
师父双手合十，对着杨戬的尸体，对着苍茫的天地，念道阿弥陀佛。
这一战天地色变，黄沙变作碧海，白云化作巨石，无数天庭的人马冲过来，我收起三尖两刃刀，最后看了一眼杨戬。
我在心里对他说，我一定能。
我提棍，纵身，像极了五百年前，从千军万马中浩荡冲过去，身上留下无数的伤痕，没人能杀得了孙悟空，我流出的血像一团裹挟着我的火，流星惊天，我坠向凌霄殿。
玉帝正在调兵遣将，有罗汉和金刚冲了过来，要袭他的老巢。
混乱之中，不知是谁喊了一声，说孙悟空来了！
顷刻之间，整个凌霄殿都安静下来，五百年前的仙喃喃低语，五百年后刚刚在红尘里见过杨戬，孙悟空换刀的佛背脊发凉。
渐渐地，所有人的低语汇成五个字，还是那句，孙悟空来了！
莲花印，风雷闪，玉帝的千万年修为和盘旋在天庭里的神剑，刹那间向我涌来。
我棍梢前指，身上的火炸裂开来，卷飞凌霄殿上无数的玉柱碧石，哪些法印与神通冲击在我身上，不能让我驻足稍留。
我有一棍，踏碎凌霄。
玉帝终于惊惶起来，我能看见在他瞳孔里倒映着越来越大的我，他面前的长剑寸寸崩碎，金光大作里，我一棍点破了他的魂灵。
轰然一声响，凌霄殿化作飞灰，散落在九重天里。
沙场的尘埃仍未散去，我大口喘着气，撑着定海神针，再度站起身来。我答应过杨戬，还要灭如来。
当前方尘埃散尽，我突兀地发现，原来如来已经站在我的视野里。
我和他遥遥对望，咧嘴一笑，挣扎着向他迈出一步。
有人隔空一指，我膝盖如遭雷击，险些踉跄跌倒。
我又走出一步，走出一步又一步，都会迎来佛陀的痛击，我行走在断壁残垣的九重天，身后拖出了长长的血迹。
如来叹息，他终于亲自出手，弹指间，我手中长棍便被遥遥击飞，化作一个光点，消失在白云之外。
如来说，你现在皈依，仍旧是斗战胜佛。
我又想起杨戬，想起我在五指山下第一次见他，他没有穿黑色的长袍，而是一袭白衣，还沾着一点灰尘，手里拿着香蕉，笑得仿佛如春水。
杨戬说，你一直猴子要成佛，笑死我了，哈哈哈哈哈。
我想起这一幕，忍不住也大笑起来，说斗战胜佛？我是只猴子啊，你跟只猴子讲成佛，哈哈哈哈……
如来又叹息，挥挥手，让手下的佛陀准备镇压我，他已经转身，要去收拾进宫灵山的天兵天将了。
那些个佛陀围上来，散漫又随意，我的笑声越来越大，仿佛看见了我从来没见过的一幕。
那是一座高山，我带着我的兄弟和狗，跨海劈山，要救我的母亲，劈开头上的那一刻，我就笑得如此张狂，如此开心。
奈何桃山之下，只有一具尸体。
笑声陡止，我明白，我看见的是杨戬的记忆，那柄三尖两刃刀，已不知何时出现在我手里。
刀在手，佛陀止步，九重天摇摇欲坠。
如来仿佛察觉到了什么，他缓缓回头，正迎上我刀锋一般的眸子，我的气势提到顶峰，似乎背后有杨戬的身影正跟我慢慢重叠。
我朝如来大喝一声，说，我有一刀！
刀光乍起，如秋月掠过江波，支离破碎的三界刹那间平静下来。
刀光已灭，天地轰然一响，我看见如来眨着眼睛，望着自己金身上开始出现的裂缝。
我又笑了起来，抛刀弃棍，等着朝阳再升，人间恩仇俱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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