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失意
荣王府
日头缓缓西沉，退到天边，渐渐隐成一个红点。永琪踱步至窗前，眉心微微拧起。方才傅恒送到府上的一封密报，让他胸膛瞬如波涛汹涌。原来，皇阿玛御封的平西王洛嘉义，竟在暗地里偷偷培养自己的恶势力。更可恨的是，如今西边形势剑拔弩张，战火极有可能一触即发，眼下不能直接办他，只能行缓兵之计，以免打草惊蛇。
“王爷，王爷......”小桂子进了书房，神色匆匆地禀道，“府外站着一位姑娘，说是特地来找您的。”
永琪敛了目光，转头道：“让她进来吧，在前厅候着，我即刻就到。”
“是。”小桂子应声退了出去。
不多时，永琪至了前厅。方才小桂子所说的那位姑娘，正在前厅中央盈盈而立。
永琪随意打量着眼前女子，但见她约摸十六七岁的年纪，面容端丽，神态沉静自若，着一身浅粉衣裙，肩上挎着个麻布包袱，看上去有些沉。
那姑娘一见永琪，便搁下包袱，欠身行礼道：“王爷吉祥！”
永琪凝思片刻，努力在脑中搜寻关于眼前人的印象，仍是无果。他平声问道：“不知这位姑娘，找到王府来，所为何事？”
姑娘莞尔，又福了一福，直接说明了来意：“回王爷，我名唤寻芳。已故愉妃娘娘的大哥，正是我的养父。阿玛早年征战沙场，为国捐躯。额娘辛苦将我拉扯大，谁料早些年竟生了场大病，身子日渐消瘦……”
提到伤心往事，寻芳忍不住抹抹眼泪，声音哽咽：“各种药没间断地吃，却也不见好转，上月十七，便撒手西去了……”
永琪轻叹了口气。如此算来，这位寻芳姑娘，该唤他额娘愉妃为姑姑，那么自己与她，也沾上表兄妹这层亲戚关系了。
永琪:“原来如此，那你家中可还有别的亲人？”
寻芳摇头，神色黯然：“我如今已无家可归，独自从老家一路上京，举目无亲，无依无靠，只盼王爷可怜。这里有一封额娘生前所写的绝笔信，还请王爷过目。”
小桂子机灵，立即上前接过信递给了永琪手中。
信中言辞恳切，主要意思就是请求永琪能替寻芳寻个安身之处，别让她在世上飘零无依，挨饿受冻。
永琪将信纸折好收入怀中，又望向寻芳，见她裙角略有些撕破的痕迹，手背处亦有几处擦伤，想这一路上定是历经不少艰辛，心中顿生怜悯，便转头吩咐道：“小桂子，把寻芳姑娘带到北边偏殿，收拾出来，暂且让她住下。另外给她找一套干净衣裳，让她换洗。”
小桂子“哎”一声应了下来，便领着寻芳拾掇去了。
话说小燕子那边，又是玩得忘了时辰。直至夜幕低垂，月上柳梢，尔康、尔泰才驾着马车送她回了府。
——
饭厅里，永琪和寻芳正坐于桌前。寻芳端着碗不敢有大动作，只是时不时在自己面前的两碟菜夹几筷。永琪看出她的拘谨，在一旁用干净的筷子给她夹菜。
“永琪，我回来了！”每次小燕子踏进府门，总是未见其人，先闻其声。
“永琪？”
她在前厅、庭院、书房都没见着永琪，便径直往饭厅来了。
永琪说过，会等她用晚膳的。她欢快地踏着步子，脑中又浮现今日在隐湖，永琪在她耳边说的话，不自觉拍了拍微微发热的脸颊。
“这是京城闻名的素片鸭，”永琪一一介绍，又抬手给寻芳夹了些菜，“这是玲珑蒸鸡，还有茶树牛骨汤......这些菜，每样都吃点。”
与此同时，小燕子风风火火地闪身进了饭厅，声音如银铃悦耳：“永琪，我到处找你不到，你是不是在等......”
眼前的画面猝然撞入她眼帘，未说完的话亦噎在嘴边。平日里她与永琪一同进餐的桌前，多了个俊俏的姑娘。而一旁的永琪，正往那姑娘碗里夹菜。
小燕子笑容僵在脸上，心脏仿佛被一记重锤闷闷捶打，脚步钉在原地，挪不开半步。
永琪闻声抬头，一见小燕子，眼底光芒顷刻凝聚，起身踱步至她身旁， 柔声唤：“小燕子，怎么这会儿才回来？我正等着你吃饭呢。”
换做往日，小燕子早就乐得心花怒放了。然而此刻她只觉胸口有股闷气，正堵得难受。她默不作声，亦不跟随永琪上前，只是紧抿着唇，任由他拉着自己的手。
永琪却没察觉她的异样，只道她是玩累了，索性直接将她拉到饭桌旁，按住她肩膀让她坐下。又给她碗里夹了好几样菜，另外盛了碗汤，语气饱含抚慰：“小燕子，知道你今天玩累了，我让膳房给你炖了牛骨汤，味道特别鲜美，你快尝尝。凉了可就不好吃了。”
小燕子掀起眼帘，正对上寻芳的目光，而她正好冲着自己颔首微笑。小燕子也勉强扯了个笑容，低头夹起一个素包子送到了嘴边，却怎么也咬不下去。
寻芳初来乍到，不便多言，只是埋下头，小口小口地夹着面前的菜。
永琪望向小燕子，见她菜到嘴边却迟迟不动口，满脸愁容的模样，疼爱与怜惜顿时在心底交织，忙提醒她：“小燕子，怎么了？这可是素包子啊！你最喜欢吃的！你不是常说，吃饭是最要紧的事儿吗？吃饱了，才有力气干别的啊。”
目光又拂过另一旁，见寻芳只吃了几口前面的菜，永琪轻叹口气，又抬起手给寻芳夹了只油焖鸡腿，“这些菜，你大概都没吃过吧？这一路上京，日晒雨淋，风餐露宿的，想必你也受了不少苦。先把肚子填饱了，其余的事儿，等天亮了再说吧。”
在他眼里，寻芳只是个可怜的姑娘。小小年纪就被生身父母抛弃，虽跟了心地善良又家境殷实的养父母，却也没过上多少安稳日子。如今她既带着母亲遗愿来寻求帮助，自己自当尽力去弥补她，不让她九泉下的养父母再有遗憾。
然而这寥寥数句，听在小燕子耳里却是另外一番意味。不知为何，看到永琪关怀别的姑娘，对别的姑娘好，她心里竟如针扎般隐隐作痛，一股酸涩在胸中翻江倒海。面前的美味佳肴，她亦毫无兴致。
越想越气，脑中仿佛揪成一团乱麻，小燕子面色一沉，往前推了推碗，微嘟着嘴：“我吃饱了。”
“你这一口都还没吃，怎么就吃饱了？”永琪疑惑不解，又将她的碗挪了回来，“好好吃饭。”
小燕子霍地站起身，转头瞪了永琪一眼，气鼓鼓地道：“我在宫里吃过了行不行？我现在乏了，我要睡觉，走了！”
永琪脸色微怔。
只一瞬功夫，小燕子便跑得没了影。
永琪下意识跟着起了身，浓眉微蹙，拳头握起 ，无奈摇头。他满头雾水，小燕子向来乖巧可爱，何故要与他闹脾气？眼下，只得先把寻芳安顿好，再好生哄哄她了。
——
“啪……”小燕子用力把门一关，重重地跌坐在妆台铜镜前的木椅里。
“其实，不赔花瓶也可以，那就赔一个王妃给我，好不好？”
“那你知不知道，我喜欢你？”
“我不听，不听不听！”小燕子剧烈摇晃着脑袋，用手捂住双耳。
她试图甩开萦绕脑海的这些声音，无奈却是徒劳无功。
明明气他怨他，却仍然满脑子都是他的影子，他的话语。
小燕子抬眸，瞅见铜镜中的自己，娟秀的眉紧拧着，贝齿紧咬下唇。烦躁地撇开头，入目是各式各样的发饰、珠钗，大多是永琪昔日差人替她准备的。她越看越觉碍眼，遂挥手一扫，将妆台上的物件扫落一地。
“永琪，臭永琪！你这个大骗子！”小燕子忽地拍案而起，在屋里来回踱步，仍觉得不解气，又扯了床上的引枕往门边掷去。
如此这般来回折腾，嘴里嘀嘀咕咕，过了好一阵，小燕子身子似被抽空般瘫坐回木椅上。她恍觉脸上微湿，伸手一抹才发觉，泪水不知何时淌落在唇边。她泄气地用拳头轻砸桌面，带着哭腔小声控诉：“你既要与别人好，又为什么要说喜欢我……”
她忿忿地睇了眼窗外，用手背抹两把脸，哼道：“反正，我再也不要信你了。”
待永琪安顿好一切，不敢耽搁一刻，心急火燎地赶回了西偏殿。
“王爷吉祥！”明月彩霞见永琪过来，双双欠身施礼，急性子的彩霞抢先禀道，“王爷，燕姑娘把自己锁在里面一个时辰了，任咱们如何敲门，她也不开！我说去端些饭菜来给她吃，她便说，若我拿来，就不让我在王府当差了……”
永琪深深蹙眉，心如火烧，他未曾见过小燕子如此这般耍性子，顾不得其他，直接上前砰砰拍门：“小燕子，你快开开门哪！有话好好说，别跟自己身子过意不去啊！快开门吧，别让我担……”
话未喊完，门竟然吱呀一下开了。挨着门的永琪一个重心不稳，向前跌了两步。
永琪站稳身子，却见门内的小燕子，面色阴沉，恰如暴雨将至。
一见是永琪，她更是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对着他胸膛往前就是一推，瞪大杏圆的眼睛，没好气地嚷嚷：“你来干嘛？你还是去担心担心那个漂亮姑娘吧！看看她吃没吃饱，穿没穿暖！我不是说了，谁也不要来打扰吗？”
说罢便把永琪往门外搡，另一只手准备合上门。
永琪见势忙伸手撑住门，急急解释道：“你这是闹什么呢？不能好好听我说句话吗？”
“我不听，不听！你走，我要睡了……”小燕子语气不悦，不管不顾地将他身子推出门外，随后“啪”地一声，门被重重甩上。
关门带起的风让面上一凉，永琪回神，不由得一甩袖子，胸口仿佛堵了铁块，也生起闷气来。自己好言好语相劝，无端端吃了闭门羹不说，更是碰了一鼻子灰。哪有这般不讲道理之人，自己一颗心，满满装的全是她，完完全全牵系于她，她却这般不领情。
永琪在窗下兀立半晌，几经犹豫，决定等明日小燕子冷静下来，再将事情缘由与她说清楚，于是跟明月、彩霞交代了几句便离了西偏殿。
夜，越发宁静幽深，周遭一切，仿佛都蒙上一层淡淡的惆怅。
躺在各自床上的永琪与小燕子，辗转反侧，长夜难眠。
永琪斜靠于床头，单手卷着一本书抵着额角，偶尔轻磕几下。他凝眉思忖，今日自己究竟哪里得罪了小燕子，惹得她大动肝火。白天在隐湖，他才对她说了喜欢她，而她似乎亦表露出欢喜之意……事态明明是朝着他希望的方向发展，怎就变成了这样？
而小燕子这边厢，时而坐起，时而躺下，翻来覆去，几乎一宿没睡……
——
两人一同在王府朝夕相处这么久，还是头一回闹这么大别扭。好不容易捱过了漫漫长夜，小燕子早早起了床，扛不住饿，便到厨房寻了些东西来吃，而后便若无其事到庭院里修剪花草，仿佛昨夜之事她已忘得一干二净。
她弯着腰，细细剪完三盆花，正欲提些水来，转身却与信步而来的永琪打了个照面。
“小燕子，我们不吵架了，好不好？”永琪决定先放低姿态，软声哄道，“走，我们到庭院亭子坐坐……”
说着伸手就要替她把浇花壶拿过来。
小燕子挡开他手，别开目光，闷声道：“王爷，请你让开，我的活儿还没干完。”
一听小燕子对自己的称呼由“永琪”变成了“王爷”，他又气又急，双手扶住她肩膀，语气迫切：“小燕子，你是不是误会我……”
“王爷吉祥。”不远处，正是寻芳款款而来，盈盈福身施礼。
永琪瞬时端正身姿，轻咳一声，恢复面上的潇洒淡然：“寻芳，在王府不必如此拘礼。找我有事吗？”
寻芳莞尔道：“王爷，我见院中茉莉开得正好，便摘了些芽尖儿煮了一壶花茶，想请王爷和燕姑娘过去品香茗。”
小燕子闻言，那股难言的酸涩又涌上心头，胸膛不禁一起一伏，捏紧的拳头指节泛白。她朝永琪翻了个大白眼，话中泛酸：“王爷，人家亲手泡的茉莉花茶，不喝真的可惜了！”
说完浇花壶往永琪怀里一塞，转身跑了。
“哎，小燕子……”永琪解释不成，却又不能当着客人的面去追她，只能望着她跑远的背影干着急。
昨夜守在西偏殿门外的明月，已然猜到这情窦初开的小燕是因为寻芳姑娘的到来而吃味了。这会儿见永琪一脸焦急苦闷，忍不住走上前道：“王爷莫急，明月这就去给燕姑娘说说好话，晚点等她气消了，您再跟她说。”
永琪点头默许，又转对寻芳道：“寻芳，王府里都有下人，你不必做这些活儿。我还得把折子送回宫里，花茶我就不喝了，你先回北偏殿歇着吧！”
“那我不打扰王爷办正事了。”寻芳福了福身子。
从庭院拖着沉重的步伐回了书房，永琪无精打采地收拾桌面的折子，虽心事重重，但皇阿玛交代的事儿却是如何也不能耽搁。
永琪虽忧心小燕子，却不得不暂且搁下私事，他须得将昨日批完的折子送回宫去。正欲跨出府门，明月喊住了他。
“王爷！”明月远远地福身施了一礼，又快步上前道，“请听明月说几句话。”
“怎么样？小燕子还在生气吗？”看到明月匆匆而来，想必是事关小燕子，永琪一颗心又揪了起来。
明月眨眨眼，笑了笑：“王爷，燕姑娘这会正给飞儿喂食呢。只不过，面上不太高兴就是了。”
永琪微松了口气，忽然记起自己昨日才与她表明心迹，而她从见到寻芳在王府里开始，就一直面色不虞……他目光落在庭院的桂花树上，似自说自话：“她这个样子，莫不是在吃醋？”
明月忍不住掩唇轻笑：“王爷，您说呢？您昨日看到燕姑娘与楚副将那般，是什么感受，燕姑娘此刻心中想必是一样的。我们做下人的都看在眼里，您会看不出来，燕姑娘喜欢你吗？”
永琪抿唇暗忖，心内却禁不住雀跃：“我还不太确定她的心意。”
明月十分肯定：“王爷，昨夜明月在窗外，听燕姑娘捶床叹息了一夜，这点我敢向您保证！您就安心回宫办事吧，这儿有我和彩霞，我们会好好劝她的。只是……那个寻芳姑娘……”
听闻此言，永琪心里的灰霾一下四散而去：“这不必担心，她的新宅子我已交代小桂子替她寻好，就在京郊，往后她的生活也不必发愁，吃穿用度样样不少……”顿了顿，又叮嘱，“明月，在我回府之前，你和彩霞务必照看好小燕子，知道吗？”
“是，王爷请放心。”明月依言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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