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是碰上你小子,没准我就得等一夜,醒来叫个人也没有,要杯热茶也没有,肚子咕噜咕噜叫,只是寻不着厨房。”
文亦童的话让钧哥发笑不已。
“文大少你哪是寻不着厨房啊,你那是叫人伺候惯了!一声喊下去没十个八个应着,那就不习惯不舒服了!”钧哥龇着嘴笑,拈起一块风鸡丢进嘴里:“我们这儿可是没这个规矩!要什么都得自己动手,白天干一样的活,凭什么晚上还让人熬夜呢?这是我姐原话,文大少你要骂,骂我姐好了。”
骂?!
珍娘是文亦童心尖上的朱砂痣,别说骂,碰一下都疼。
当下文亦童就瞪起眼来:“你小子!有意给我填堵是不是?我大夜不睡喝冷酒也罢了,你还嫌我心里不够凉的?”
反正钧哥也不是外人,文亦童索性半真半假地吐露心声,也是憋得太久,白天又被那一对鸳鸯秀恩爱秀得脑壳发昏,再不找地方发泄,真要憋出毛病来。
钧哥愈发笑得不怀好意:“您不早就凉了么?还等到现在?”话音未落,头上着了一筷子,别说,还真挺疼。
说笑归说笑,吃饱喝足后,文亦童还是谢了钧哥,不是他,自己下半夜可就难熬,当然,那件海龙皮也不会收回了。
“别客气,”钧哥倒不好意思:“我这里都是现成的东西,也没说弄点别致的,我这人就没做饭天分,不然弄碗热汤也是好的。”
文亦童心里一动,似乎这话另有所指?
“难不成,你姐天天弄些别致的汤水,给你姐夫宵夜?”
钧哥一愣,随即捂嘴,眼神却出卖了内心。
别问了文大少,找虐不是好习惯。
文亦童的脸色灰成金纸,但自尊心不允许他这么快就败下阵来。
“我不过随口一问,也是因你刚才的话而起,你别太会联想了,难不成我连提都不能提到你姐了?这里可是她当家的地方,想不提也太难了吧?”
钧哥才不会上他的当:“当然不能不提,不过一提您就心灰意冷的模样,让我怎么敢呢?”
文亦童简直哭笑不得:“说谁呢?”
钧哥冲他挤挤:“得了得了,文大少,谁还不得没有故事的人呢?”
文亦童半晌说不出话来,片刻后抬头冲钧哥一笑:“好吧,输给秋子固,也不算丢人。”
钧哥一怔,继而哈哈大笑,搂过对方:“这就对了我的文大少!您有这份精气神,还愁哪儿没芳草么?讲真也不必远游了,城里没了您的店,多寂寞啊?!多少名门小姐为了您这一趟出去,伤心得哭了几箱子手帕子,您知道不?”
文亦童抽身走人:“你就别替那些小姐们操心了,城里贵公子不少我一个。”顿了一下:“对了,苏儿她留下了,你,多照看点。”
钧哥挠头:“我?照看她?”
您这话不是说反了吧?您家那位小姐哪是我能照看得住的?她别盘我我就谢天谢地了。
文亦童难得真实地笑了一声,没错,这倒是句实话。
他径直走出偏院,不知什么时候,雪已经停了,空气冷冽得让人忍不住绷紧身体,但又清新得舍不得就走。
只是,夜风飕飕掠衣而过,立时让他感觉到周遭的黯黑寒凉旷野寂寥。似乎刚刚在屋里的笑语热闹都被一下子浸迸了冰水里,有点恍若隔世的光景。
走吧,也是时候离开了。
钧哥从窗里看着文亦童离开,不知怎么的,心里有一丝丝沉重,在他这个年纪和这样的性格下,这可是难得的事。
感情的事原来这么麻烦,自己还一直羡慕,但现在想想,世间如姐姐姐夫那样的幸福又能有多少?还不如一碗热气腾腾的鸡腿饭来得充实呢。
想到鸡腿饭,钧哥不由咽了下口水,嗯,还有多久天亮?早饭已经想好了。
打了个哈欠,他走回里间,倒下去,不到半分钟就打起鼾了。
文亦童却没再入睡,反正也吃饱了,索性四处转转,园子里空无一人又是雪后,倒真是一派好景。
才绕了一小会,他竟发现了马厩,文亦童呆呆地站着发了会愣,忽然心头冒出个主意。
很快他回到自己院里,行李是早就收拾好了的,马夫就在耳房,已近天亮,也正有些辗转反侧,快要醒了。
文亦童拍拍他,小声吩咐了几句,转身出来,拎起不大的包裹,披上一件银鼠裘袍,蹑足走出。
此时太阳尚未升起,月华已经陨落,白得反光的雪地,因此也只是眼前的一片苍苍茫茫而已,一汪池塘冻得镜面似的,冰上的雪尘象烟雾一样被风吹得旋舞着,飘荡着,还没发芽的柳枝婆娑飘荡,看在离人眼中,不免有几分萧瑟。
文亦童干脆不看,埋首疾行,很快到了与马夫约定好的后门,果然依他嘱咐那般,马车已经套好,整装待发,只是,车旁多了个人,是他预料不及的。
一件鹅黄色绣草绿色如意纹的小袄,配杏黄缎面底子同色花刺绣裙,整个人如苍茫天地间的一束迎春花,明艳夺目。
珍娘。
她的笑容亦如冬日暖阳,瞬间将文亦童冰凉漠然的心点亮。
“文掌柜,这么早就走?”珍娘笑颜如花,瞳仁里好像有小星星在闪动,亮得几乎耀花了对面那个男人的眼。
文亦童无话可答,只好微笑。
你都看见啦,还问什么呢?
“没想到夫人也起得这样早?”文亦童想象不到,她是怎么知道自己要于此时离开,按速度来说,告密的人应该不是马夫。
珍娘笑得很神秘。
我是这里的主人,没什么动静能逃出我的眼睛。
“客人要走,主人岂可不送?”说着,她递出手里一只食篮,上下三层雕花漆盒,光看器皿就知不凡。
京城南侧,有一户杨姓人家,世代漆匠,祖上就为内宫用物制色,专会戗金细钩填漆,珍娘手里的那只食篮,便出自杨师傅亲手而为髹饰。
文亦童何以会知道得这样清楚?何以会在一只食盒上投注那么多关心?
原因很简单。
这是他送她的妆奁嫁礼。
十六只戗金细钩填漆的衣箱,共分四种,一种单色朱漆,一种彩绘描金,第三种为雕漆,第四是杨师傅看家活,填漆描金——黑色为底,以细铁丝或刻或刷,如同作画中的勾法与皴法,然后戗上金银粉,所调配方来自宫中秘藏,不可示人。
完工后完美到让人移不开视线,一如那新嫁娘的眼睛。
“一些路菜,”那双眼睛里此刻装满了体谅与理解:“知道文掌柜的必不缺这些,但也是我的心意。”
文亦童接过来,沉甸甸的。
都是些什么?
“何必如此费心?”他等不到路上,立刻便在车架上打开。
她的心意,他总是迫不及待地想知道。
上一层都是些蜜饯果子,如此冷清的天气又独坐车中,自然少不得消遣小食。
细看去,文亦童一一认出:雕花梅球儿、红消儿、雕花笋、蜜冬瓜鱼儿、雕花红团花、木瓜大段儿、雕花金桔、青梅荷叶儿、雕花姜、蜜笋花儿、雕花橙子、木瓜方花儿,玲珑剔透的雕花造型,不难想见出自谁的刀工手笔。
文亦童顿觉泛酸,不过自然了,这是看见蜜饯果子常有的反应,不必联想牵扯到别的地方。
“别以为是外间寻常的市卖货,配方我都改过,文掌柜吃起来就知道。”珍娘浅笑:“正宗秋家庄独有产品,如假包换。”
文亦童当然明白,盒盖揭开的一刹那他就闻见了那股萦绕她周身的异香异气,令人难忘。
他捻起一只镂空雕花金桔放入口中,顿时,一股清新通窍的淡香,由口腔贯入胸中,瞬间有种郁闷怨结一扫而空的畅快。
珍娘见他眼中闪过惊喜,不觉莞尔。
第二层便是各种脯腊干肉,飞禽走兽山珍海味无一不有无一不全,尤其一弯弯通红的干虾,大到惊人,几乎有成人手掌那么长,就连见多识广的文亦童也不由得错愕倒抽一口凉气。
她从哪里弄来这些?文亦童在京里做饭庄时间不短,这么大的干虾竟也是头领教呢!
珍娘冲他挤挤眼睛:“商业机密,恕不外泄啦。”
最后一层则是珍娘最引以为傲的食物:点心。
自从她开辟奶牛场,并成功捣鼓出奶油之后,秋家庄的甜点自上升了不止八个档次,有香草有奶油,再合理的开发出烤炉之后,蛋糕什么的简直不在话下。
不过当然了,路上喝茶不便,她可不想腻死文亦童,所以食盒里,一半奶油糕点,一半中式素点,例如:肉丝糕、丰糖糕、栗糕、枣糕、酥皮包子之类。
各种食物的香气混在一处,原本已经饱腹的文亦童,忽然又有些饿了。
老天爷!她什么时候预备下了?大半夜的,除了给夫婿准备汤水,也没忘记给客人备好路菜?
文亦童陡然生出些许满足。
没错,就这么一点点好意,也足够让他心满意足,并支撑他坐上马车,保持平静的心情,在她祝福的眼神中,离开了。
珍娘回来时,秋子固正在预备给她的早餐。
一夜几乎没睡,可他还是神采奕奕,她也一样。
“走了?”秋子固头也没抬,当珍娘走进院里私家小厨房时,甚至身子都没转过来,仿佛后背长了眼睛。
珍娘将脸贴上去,轻轻嗯了一声,反问他:“做什么好吃的了?我在外头就闻见香了。”
秋子固笑:“你猜。”
珍娘仰脸,嗅了嗅:“反正一定有粥,我闻见米香了,还有酱菜的鲜。”
秋子固大笑:“这也叫猜?太诈了吧?”
珍娘的习惯,早起一定要有汤汤水水,但又不是荤腥那一类,所以粥是一定少不了的。可是光白清粥,她亦不喜,觉得寡淡,甚至看着也觉得可怜巴巴。
因此秋子固每日都变着花样弄出不同的粥来,已经成了惯例,所以他才说不用猜。
“我还没说完呢,”珍娘闭上眼睛,细细辨认空气里鲜美的味道:“嗯,有虾,”一定是看见昨晚做路菜剩下的那些了:“还有些鲜辣,哦?是不是也有鸡肉?”
秋子固转身搂住她:“果然馋猫鼻子尖。”
珍娘从他怀里看去,果然炉火上一钵虾粥一钵鸡粥,正煮到水米交融喷香扑鼻,一只细磁碗里,作料也已经齐全,葱花、酱姜丝、芫荽、胡椒粉、油条、薄脆无一不备。
另一小碟酱青椒,都是精选一律比核桃大一点的,撕开了一兜汤,冬天吃热汤面其味无穷。
那是秋子固本人最爱,早起清水下一把自家制作的鸡丝面,配那青椒,别的一概不用,能吃到汤尽碗空。
珍娘有时便笑话他做尽天下美食,但自己却吃得如此素淡。
秋子固便以弱水三千,只取一瓢来答,福平婶听见了,就说耳朵要聋,受不得他夫妻如此肉麻,虎儿鹂儿则叫苦不迭只说完蛋,整天看夫人庄主如此伉俪情深,只怕自己将来嫁不出去。
珍娘就问为什么,那两个便一脸认真:“看得多了眼界便拔得高了,叫我们上哪儿找跟庄主一样的好男人?”
秋子固一听这样的话便要回避,珍娘则硬拉住不让,非看他一点一点,从耳侧红到额角,才恶意满满笑嘻嘻地丢手。
好在今儿丫鬟们都还没起,福平婶昨晚跟文苏儿大吵一架想必也伤了元气正在梦中疗伤,因此夫妻对坐,享受清晨美好的举案齐眉。
“粥还行吗?”秋子固对着自己的面,且不动筷子,只看珍娘的反应。
“什么叫还行?”珍娘眉头挑得老高。
秋子固嘴角顿时绷紧:“难道不好?哪里不好?”
珍娘笑得灿烂之极:“哪里都好,所以不能叫不行,应该叫很行。鸡肉炖得糜烂,切丝留皮去骨,香美如油。外头天寒地冻,得此暖胃上品,一日的好心情便承包一半了。”
秋子固放下心来,揪住对方小巧娇俏的鼻子:“竟敢戏弄为夫?愈发调皮!”
珍娘笑着开他的手:“秋叔叔,我那剩下预备午饭吃的大明虾,是不是都让你煮成粥啦?”
秋子固摇头:“知道你要预备中午用的,我怎么动?”
没动?
珍娘真的意外了,舀起一勺虾粥放入口中,眯缝着眼睛,细细品味。
秋子固含笑不语,挑起一筷子面,上面稳稳坐着一只小小酱青椒,吹吹热气,一口气吃进去。
啊!味道真好!
丫头这酱青椒的手艺,真是越来越好了啊!
“知道了!”珍娘忽然睁大眼睛,拍案而起:“不是大明虾,是软壳小虾仁!对不对!”
秋子固张大嘴心满意足地吞面,并不忘点了点头,然后竖起大拇指。
了不起啊!丫头你的舌头是用饕餮的细胞做的吧?!
珍娘得意洋洋:“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啦!我当然知道自己厉害啦!一般人哪里吃得出软壳小虾仁的呢?”
秋子固这回来不及回应了,他忙着吃面呢!这样好的清面酱椒,只要吃一口,别无他想,就只有埋首一口气吃光才能满足。
珍娘亦不去打搅,反正刚才已经彰显了自己的实力,再加上也着实饿了,秋大厨的粥,还有什么话说?一个字,吃吧!
厨房里,福平婶已经忙开,不过依旧气不顺。
“早饭有什么吃的?”福平从外头进来,才给大棚里的植物们浇过水,同样忙出一身汗,正饥肠辘辘中。
“吃!你就晓得吃!除了吃,你那嘴里还能吐出别的不?”福平婶没好气,一脸准备好叉架的样子。
福平听声儿不对,立刻闭嘴,好在桌上已经摆下点心。珍娘送走文亦童时,顺便送来一只蛋糕,她昨天做好的,果酱夹心奶油蛋糕。
没错,就是奶油蛋糕。因为奶油的富足和烤炉的完善,现在蛋糕类点心已是秋家庄人日常可见的甜点小食了。
但并不因此就有吃腻之说。
相反,只要清早有奶油蛋糕吃,福平一天都觉得很幸福,很满足。再说,珍娘出品那可绝对不一般。
一般来说,奶油蛋糕这种东西,越是层数多的大的,才越见精彩。往往她一出手就是五层夹心,白桃酱、黄杏敢、鲜莓汁、栗子粉,无所不用其极,再在外头敷上奶油,真真是细润松软,滑不腻人。
因此婆娘再怎么跟自己摆脸子没好气,福平都不放心上,满心满眼只有桌上那只大蛋糕。
不知今日所料是何果酱?切一块来看,哦,是桃酱,完美!
正当福平沉浸在巨大的幸福中,预备挑起一大块塞进嘴里时,只听得啪嗒一声,半空中伸来一只胳膊,重重将他的叉子打落下去。
松软可人的蛋糕,就这么啪叽一声,重新掉回了盘子里。
福平婶一掌打落男人手里的吃食,双手叉腰,瞪着对方。
这下福平可真生气了。
虎口夺食啊你这是!
“我怎么惹你了?”他双手重重拍在桌上,震得盘子碗一阵乱响:“忙了一个多时辰,想吃口香甜的,怎么着犯法啦?!你这婆娘心肠怎么这么狠的?!想饿死你男人是怎么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