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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笼

诛心美人劫

冬寒料峭,雪势渐散,细雨淅沥。

寂夜冗长,青石街上幽冷寂静,风影过便是簌簌落雪之声,华盖镶金的车舆行驶而来,宝马良驹为首,驾车人偏坐在外,手持马鞭。车舆为金丝楠木所塑,车壁镶金镀银,描漆绘凤,垂落下来的玉穗珠锻,红玉通透,如朱砂碧血,沿中色沉,雕琢手法也极为精细,编织的流苏相扣,勾线繁琐,绡纱车帘翩跹翻动,斑驳的冷光透过车帘倾泻。

一道鬼魅身影倏地落下,在外驾车的苏锦便要拔刀,却见拦截的人抬手将蒙在面颊的绸布扯下,拱手道:“敢问车中之人可是凝烟二小姐?”

苏锦闻言收鞘,侧身望向车中人,似在请意。

一炉清香漂浮,凝烟抬眸,将手中茶盏稍稍倾斜沿着笼纱灯中浇落,烛焰倏地熄灭,车中光线骤然暗沉,她砰的一声将杯盏放好,方才冷声应道:“萧家主。”

萧长风颔首,道:“与凝烟二小姐自上次一别近数月有余,后又闻讯得知您斩杀了远古魔尊留下来的两只孪生魔狐坐骑,实乃我幽冥之后族名望,但也据传您因此负了伤,不知二小姐身上的伤可养好了?”

“苏锦,挑帘。”

苏锦躬身将车帘掀开,恭敬退至一旁,待杯中添的新茶饮尽,她终于正眼瞧了过来,淡淡一笑道:“明人不说暗话,萧家主何求不妨直言。”

“夜家难容我萧族!”萧长风抬头,气急道:“小女尸骨未寒,仇怨未报之时,他夜家竟然还不肯退让,杀我二子,拙荆悲痛欲绝,重病加身,我萧家此遭横添祸患,实难矣!”

“不过我听闻夜家女在前日便自焚身亡,可那又如何?能换得回我膝下三子吗,他夜惊风只不过是失去了一个女儿,甚至还是自焚,我的冤屈谁又得见,我要他们死,我要让他夜氏一族偿命!”萧长风说着说着就已是泪流面颊,陡然便又抹了双颊的雨水,抱拳道:“独孤兄云游,我便只能向二小姐来寻助,恳请二小姐助我萧氏,灭夜族!只待事成,我便将手下所有产业拱手相让与您,记在独孤氏名下,我只要报仇!”

凝烟笑意渐无,眸光深寒,如淬毒的冷刃。她紧紧的盯着他,提声道:“萧家主,不可妄言。”

“我所言,不过是些推心置腹的话。”萧长风身形踉跄,视线落在了车中的昏暗面容之上,道:“我何求,您又何求?您若助我,我与您便是攀附在一条绳索,独孤氏若能庇护我萧氏,我萧氏也自当应效尽犬马之劳,以报您的助势之恩。” 

凝烟起身,苏锦搀扶她下了车舆,寒风细雨中衣袖鼓动,裙摆上绣着的银线似是在这月影之下镀上了淡淡的光辉,又如流动细水,簪摇珠曳,她缓步行至而来,苏锦在侧方为她撑伞,雨水沿伞滚落在地,溅起水花,将石砖清洗的明亮,光泽泠泠。

“我若扶植萧氏成势,便是与夜家划线为敌……”凝烟看着他,停顿须臾,拂袖道:“萧家主手中这副算盘,倒是打得极好啊。”

萧长风凝噎难言。

凝烟陡然拔下苏锦腰上的刃喉剑,所指横空,一刹那寒光掠影,便挥向了他的喉咙,“不过他朝萧家若成势,我又岂知你无心来绊我的路。”

剑尖所指不过半寸便可伤命,萧长风惊然后退,眸中尽是惊诧之色,随后有旋即收敛,拱手道:“我萧家,自当为独孤家的手中刃。”

“萧家主不必惊慌,我只是试一试手上这柄剑,刃可还锋利。”凝烟唇边带笑,指腹抹过刃上的残水,目光落在那一面薄刃上,语气慢悠悠道:“我扶萧家势力,也当尽心而为。”言语间余光瞥向了他。

萧长风嘴唇翕动,道:“借势之恩,不敢忘。”

***

狼主身死,枭首示众,蛮夷不堪受辱,最终霍尔珩雅下令派人在横尸遍野的战场上设法寻回了他的断身,欲为其送棺厚葬。

寒鸦乱飞,落雪似白絮。

外头声势浩大,族人跪地拭泪,欲哭欲喊,哭这蛮夷无主,今朝要亡了。一众人浩浩荡荡回城,皆是面露难色,走在最前头的便是蛮夷的领将,一行良驹过后,便是一台八名小厮所担的沉木棺椁,路有颠簸,便是摇摇晃晃而来,棺椁前后幡杆高举,伴风荡动,随行的侍从女奴鬓簪白花,噤若寒蝉,敛目提灯;乐师奏笛,铜锣鼓乐,唢呐齐吹,为首的婢子手中挥洒的纸扎白花自空中纷纷扬扬,与雪共落,悲乐哀愁。

那棺椁在午日便抬入了般若大殿。

霍尔珩雅踉跄行来,推开婢子便跪倒在了棺椁旁,手中攥着帕子在眼角拭泪,不断的捶打着棺椁,悲痛道:“狼主,狼主……您已逝,妾身又怎敢独活于世,妾身这就随您而去!”霍尔珩雅愈哭愈烈,一抹寒冷刀光入眼,抓起短刀便要朝脖颈挥动。

一时大乱,跪在大殿中的那些朝臣疾步奔来便欲夺刀,阿尤布滑跪在她的身侧,扼住她举刀的手腕,劝慰道:“夫人不可!狼主已逝,蛮夷一族己是动乱不堪,人心惶惶,夫人断不可自伤性命……”阿尤布伏地叩头,道:“恳请夫人为腹中的骨肉一想,为我蛮夷族人一想,保住我王庭中最后的血脉,也是保住我蛮夷最后的希望。”

身后的朝臣都随他伏地叩首,阿尤布泪落双颊,失声抽泣起来,哽咽道:“求夫人,为我蛮夷一想。”朝臣振声再道,劝言四起。

霍尔珩雅胸口伏动,欲哭欲笑,手中一松短刀摔落在地,撑起身便要打开棺椁,身后却有人道:“阿姆。”声线平和,并未听得半点悲伤。

霍尔珩雅侧身回望,止了泪水,眼角抽动。

赤哲旗郕不疾不徐的迈步而来,俯下身笑看着她,道:“阿姆切莫太过劳心挂念,若伤了身子,那阿弟——"

“住口!”霍尔珩雅厉声打断他的话,一耳光落下,赤哲旗郕被打得偏过头去,幸而扶住了棺椁,方才稳住了身躯,嘴角淌出血迹。

赤哲旗郕抬指抹掉嘴角的血渍,低声笑了起来,大手一挥便将棺盖推掉,只见狼主乌图稳稳躺于其中,棺椁中合葬的还有些金银珠玉,凌乱白花,底下铺有软实的狼裘,他沾染血迹脏泥的双手搭在胸口,指间缝隙中满是血泥污垢,战衣尽是流淌至干涸的蜿蜒血迹,战衣上有好些被剑尖挑破的烂洞,裸露着寸寸古铜色的臂膀,遍布狰狞刀伤,已是流脓生疮,溃烂不堪,还伴有浓重血腥,实在骇人。

蛮夷的规矩,将为君死,实为上功,既要风光安葬,却不敢与之换衣擦身,需持着战死之际的遗容,入土不忘。

将为此理,君也一样。

他的头颅被季江夜带走了,就被挂在军大营中,与旌旗绑在一处,对于蛮夷族而言,这是莫大的羞辱,可对于幽冥界,却是取胜的风光荣耀。

“君父的死因,倒是让孩儿起了疑心啊。”赤哲旗郕微笑着看她,眸光骤冷,徐徐道:“君父生性好战,次次取胜,今朝却败于他人之手,实在是让人生疑,莫不是有人作祟……”

“赤哲旗郕!”霍尔珩雅厉喝于他,屏退了殿中的一众朝臣,只待人全部散退,方才抬步朝前,距离与之不过咫尺,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训斥道:“你竟想与我鱼死网破?你可知此事一旦败露,你与我便共是谋逆之罪,弑君之责,你难辞其咎!”

“我不过是想提醒阿姆一句,当今蛮夷无主,局势动乱,合不该与我为敌。”赤哲旗郕侧身而立,道:“你与我共伍,便都是逆贼,谁又比谁良善,你杀夫,我弑父,一门的恶名昭著,你若想拉我下马,我便与你撕破这脸面,黄泉大好路啊……”他转眸看她,继续道:“至少还有你跟那胎儿与我作伴,我也不感寂寞。”

“竖子毒辣!”霍尔珩雅极不淡定,伸手指向他的面容,出言呵斥时呼吸急促,语气渐沉,“过河拆桥,实在阴狠……”

“我与你不过彼此。”赤哲旗郕眸色渐深,睨了她一眼,轻轻道:“阿姆比之于我,有过胜而无不及。”

“你——”霍尔珩雅话难出口,气得浑身发抖,气息难平,连连抚上胸口顺气,微微抬着下颚,眼神却似要杀人。

“阿姆平些火气,可不要因我而动了胎气。”赤哲旗郕朝后退避,转身便朝殿外走去,抬声道:“好好保住你的旗木竺。”

霍尔珩雅骤然转身,看向他的背影,怒斥道:“赤哲旗郕,你可还认我这个阿姆,守这份孝道!”

赤哲旗郕脚步顿住,稍一侧身,反问于她道:“续弦出身,敢为嫡子之母?”还未待她回话,他便负手踏出殿门,言语中尽是挑衅之意,“我的阿姆,自是蛮夷主母排孜莱木,若要尽孝,也当嫡母为先。”

人皆散走,大殿中瞬为一片寂静,独有烛光缭绕,霍尔珩雅心中怒火难止,来回踱步,猛一转身抬手便将那盏台推倒,纱灯盏盏滚摔落地,风扑烛火,瞬间熄灭。

霍尔珩雅疾步奔向棺椁,低下头满面愁苦的望着棺椁中的断身,自嘲笑道:“你的儿子,从未瞧得起我!我何事能指望与你,你死了,便将这一切祸患推得一干二净,分毫不傍身,你说要立旗木竺为后狼主,可你却从未下诏,你欺我瞒我,可曾真正将我当做你的妻子相待?你、你伤我百次千次,今日便是你咎由自取!”

她倾身扶住棺椁,哽咽在喉,不断的落泪,泪水如绽落的水花溅在他的手指,约摸过了喝盏茶的功夫,霍尔珩雅方才冷静下来,抬指拭了颊旁的泪痕,哑声道:“赤哲旗郕不容我,那妾身便只能力保自身了,所有伤我的人都该死,断不能隐为祸患。”她起身时簪钗点缀的银铃花摇摇作响,笑意柔和,“蛮夷王族的后世血脉,只能为我所出之子,嫡子为长……旗木竺是时候该降世了。”

两日之久,局势依旧未稳,蛮夷无主可立,四方势力各霸一方,少君赤哲旗郕为嫡为长,最有威望,然,却有部下以为先狼主之续妻腹中尚有一子未诞,且先狼主丧仪未完,乃为服丧期,尚不可早做定论。

蛮夷部落与幽冥界、鬼族、以及妖界皆是大有所差,蛮夷为十二部落之次二,格外崇尚亮彩堂皇之色,宫殿所建造的奢华程度实在令人震撼,也很是铺张浪费,昼影殿即为霍尔珩雅的住所,更是如此。

彩玉琉璃砖堆墙砌瓦,一地的上好红玉铺就为脚下所踩的地砖,在虚影光线的映衬下摇光曳影,花瓣铺地,红烛生辉,屏风绘山描水,彩凤神鸟雕设口衔夜珠,仿似活物。殿阁台阶下一路沿铺美玉,便见假石堆砌,拱住那一小方的泻水残池,声动潺潺,明珠浮水,箔光明眼。

再往里头瞧来,便是珍珠为帘幕,描金为漆柱,七尺宽的沉香木睡榻外悬挂鲛绡罗绸帐,遍绣花样,嵌珠挑银,一道身影斜斜倚在榻上,表情痛苦,胸口起伏,汗水涔涔。

十几名侍婢殿中殿外来回出入,手持的镶玉银盆中都是血水,搭着的棉巾也已被水浸透,朝外泼去,再由热水替换,宫医双手沾满淋漓鲜血,焦急万分,紫檀炉中的烟灰燃尽,断裂下来,时辰也过半刻,那宫医悬着的心终于死寂,伏地叩头,声音颤抖道:“夫人恕罪,臣下无能,未能保得住小少君,还请夫人饶我一死,臣下愿领活罪……”

“穆罕默德,不可胡言。”霍尔珩雅的手指紧攥着被褥,撑尽全身的力气,仰头喘息,道:“少君无碍,已平安降世……”她侧过首,隔着幔帐望向跪伏在地的人,打醒道:你可明白?”

“臣下……”穆罕默德伏地不敢妄动,闻言心下一惊,便见一外族模样的妇人从侧门而入,怀中抱着个襁褓,朝他而来。

那妇人便要将襁褓递给他,穆罕默德面色惊恐,抬头道:“夫人!”

霍尔珩雅掩口轻咳,语调平和,缓缓道:“这个孩子,便是蛮夷王族之后,先狼主的血脉。”

穆罕默德欲言,霍尔珩雅却抢先道:“先狼主的血脉乃关系着我蛮夷一族荣辱,断不会有误,你若认下,此事便罢,你若不认,医术不精,谋杀先狼主之子的罪名,便要你担待下来了,你可要想清楚再回话。”

“臣下明白。”穆罕默德紧咬着唇,欲哭无泪,抬腿起身朝着霍尔珩雅颔首一拜,接过那孩子,抹了把汗水,便疾步朝向殿外,高呼道:“大喜,大喜,快传人击鼓!恭贺小少君临世——”

一时鼓声大奏,若浪潮四来,昼影殿外的婢子随从皆是伏地叩拜,齐齐长声道:“恭贺夫人,喜得麟儿!”

霍尔珩雅终于露出了一抹安心的笑容,望着至帐顶四角垂落下来的碧玉流苏穗子,似乎有些倦意袭来,便轻轻搭上了眼帘。

“夫人何苦至此,竟要受这些难。”依拜蒂撩开幔帐,侧坐在榻沿,攥着一方湿了水的棉巾轻轻擦拭她的额头,终是忍不住拭泪道:“婢子自小便跟着夫人,您待我如亲妹,我也在心底敬您为阿姊,可自打夫人嫁来了蛮夷,便是时常蹙眉,极少笑了,夫人若觉得苦,我们便回夫人的母族吧,婢子也愿永远侍奉在夫人左右。”

霍尔珩雅睁开了双眸,撑起身便欲坐起来,依拜蒂连忙将那玉枕垫在她的身后,霍尔珩雅微微抬了抬下颚,依拜蒂便已明了,屏退了殿外的一众人等,又一挥手,惊现一道厉光,将那殿门掩住。

“欲上其位,便不能心慈。”霍尔珩雅拿过榻头案几上的五红汤,玉勺轻搅着汤,抿下一口道:“若不是距旗木竺临世还早,我又怎会命人抱一个母族的孩子回来,赤哲旗郕狂横,他得势,我哪里还有命来保,为了稳住我现在脚下的路,我便只能舍弃腹中亲子。”

依拜蒂哽言道:“只是可怜了小少君……”

“在这世上谁不可怜,只要旗木竺胎死腹中,与他未得见,我便不会与他有太多的情分可言,那一摔我便是拿准了要让他死在胎中,为我的后路争取一线生机。”霍尔珩雅重重的将玉碗摆在案几上,道:“我要的是母凭子贵,而不是一个与我只有血缘之亲的孩子。”

依拜蒂颔首,依言道:“请夫人息怒,是婢子言错。”

“罢了。”霍尔珩雅轻轻揉捏着额角,披衣起榻,由她搀着朝殿中走了几步,喃喃道:“嫡子降世,局势要大稳了,只是那赤哲旗郕必将有所动作……”她长长叹息,凤眼一眯,意味深长道:“既然如此,他要鱼死网破,我便与他抵抗到底,看看究竟是他这个无关至重的少君有得大势,还是我这个阿姆手腕高明。”

***

稷州之地苦寒,地势更凶,雨势喧嚣,所设的投石机威力无穷,纷纷往城墙上挥掷,铁石碰撞,火光迸射,如濒死之人眼前模糊的绚烂之景,剑影飞溅,血似残阳,铁盾寒甲之下明光烁烁,锋芒毕露,被血水淋浸,幽冥大军来势汹汹,誓要半日破城。

黄沙风雨迷眼,戟枪纵横,战马嘶鸣,寒气更为迫骨,城上城下战鼓齐擂,各为其主,断尸残骸铺地,火流岩浆滚滚,烫烧黄沙,八岐纹狮声声嘶吼,所踏之地皆是裂缝如冰纹,岩浆泻流,地动山摇。

鬼族在两日先后连失三城,七将皆亡,以无将才可与身为幽冥统帅的季江夜所为之对抗,千盼万盼,终是盼来了一位老将,名唤公冶敦牂,战场不比朝堂,不求过多的谋略,但求领兵的头脑和一身的铁骨铮铮,老将经年征战,殊死相拼,于鬼族王君而言,或不至保一城安宁,但求晚些死,享于为时不多的短暂安乐。

季江夜不再耗时耗力,欲为速攻,令夏侯信、肖锃燃、柄千秋三部大军分攻于茘平、瑜洲、青江三地,邵颂沂攻关断魂岭,各领军五万,他便率领铁骑十万,马踏稷州,长攻都城酆都。

高楼城墙被投石机不断的掷石,铁石势大,火浪乱溅,在雨雪中声势响天,城外的宽河长流漂浮着白骨残骸,还有泡得发肿的尸身,流水血艳,战场皆是铁甲寒光,将士脚踏浑水,满地的泥泞粘靴,都是满目疮痍和凄厉的哀怨。

季江夜稳稳悬于半空,高靴配刀,挥手提刃,目光穿过残泥乱瓦,断身残骸,落在了城门楼高悬的匾额之上,描金玄底的匾额,提字“镇南关”,一刀一刻皆是冷肃锋杀之感。

攻破镇南关,幽冥大军便可长驱而战。

稷州城楼的战鼓再次擂动,城门大敞,公冶敦牂疾行迎来,翻身下马,大步提刀,朝离他有七步之遥的季江夜挥刃,沉声道:“竖子谋逆,居心不正,妄吞鬼族,不过小儿痴心!”

竖子,谋逆。

季江夜轻声冷笑,朝空一踏便俯身袭来,手中的刀光雪亮惊人,在一瞬之间抽动,狠狠刺过,公冶敦牂刀身横动便抵住了来刃,刀刃与铁鞘碰撞,激荡的声音鸣人,季江夜抬脚一踢,正中他的胸口,那一脚的力道之大,直接将人抡倒在地,公冶敦牂被一脚蹬中,直直向后栽倒,摸了一手的血水,眼前的景物也时昏时暗,五脏六腑像是被在腹中搅浑,想呕却呕不出,只是吐着苦水,喉咙干涩。

季江夜抬脚踢起他身旁的长刀,狠锥在地,刀柄在颤动,公冶敦牂也顾不得什么,撑地起身拔起他的战刀便再度鼓气追来,溅泥的刀刃如生锈的薄铁,他年岁虽不及当年,但出招却一如往年般猛烈迅速,季江夜目光一凛,抬脚便蹬住刀刃,刀身向上挥空,他便反手摁住公冶敦牂的臂膀,朝后掰动,又是一手握住那战刀,得空之间便将他往地上扼扣。

公冶敦牂被桎梏得很紧,面目便要朝地,地上是块状不一的碎石和断刃,他不能低头,却被迫着朝地上摁动,抬臂便要击肘他的胸口,却忽略了季江夜正处利势之位,被他一脚蹬动背后,鼻梁碰上碎石,眉骨触及利刃,横添一道狰狞伤口,火辣辣的,血顺着断眉淌落,滴在眼睛,刺痛感更如火烧心,他双眸眨动,所见都是昏红,张口厉喊。

鬼族的头盔样式不过是骷髅头堆砌之物,易裂。季江夜提紧他的后衣襟再次将人狠摔放倒,头盔在四溅的泥水中迸裂,碎骨乱溅,还有好些残渣,公冶敦牂平生最恨辱他之人,心中恨绝,摸起地上断刀杀来,却是紧闭着双眸,血水顺着雨水在面目流淌,在激荡的雨势中,杀气不断。

公冶敦牂抿紧唇线,终于睁开了眼,握紧手中的断刀,踏着脏泥浅水,纵身高挥,断刀与他一起扑来,像狰狞的猛兽发起的一道反攻。

苍穹忽然大暗,如沉寂下来的茫茫夜色。

季江夜并不急着躲避,反倒是任由他扑身而来,公冶敦牂腿膝朝前,按住他的胸膛便要将刀刃压上他的喉咙,欲将他逼退,鬓角的雨水沿势下淌,季江夜在他眼中看到的不止是恨,甚至是误以要战胜的兴奋和毫不掩饰的挑衅之意。

公冶敦牂阴冷的笑,道:“你该为我族战死的将领偿命!”

“不自量力。”季江夜抬起眼眸,徒手便抓断刀脱离了他的威胁,斜身退避,将断刀的方向朝他,攻势更紧,公冶敦牂身躯往下滑沉,皮靴陷泥,脚步也越发沉重,胸口剧烈的起伏。

季江夜斜觑他一眼,握手成拳撞上他的胸膛,公冶敦牂已无招架之力,被这一拳撞的向后仰,含着口血在嗓子眼,又一口吊了上来,唇间尽是血渍,口中也腥甜,公冶敦牂彻底明白自己已处于弱势,便奔向战马,只是脚刚踏上铁镫,便被一股突如其来的力道擒住,正要侧身瞧,便被人从马上踢翻了下来,摔在马后。

公冶敦牂指缝中嵌泥,虚无的抓着一把含水的泥,勉强抬头,所视沉沉的看着眼前的一切,季江夜骤然拔刀,刺入马身,锋刃深深,鲜血随着一声长长凄厉的马鸣飞溅,不过一瞬,战马倒地,鼻息逐渐微无。

雪势渐消,雨势也散。

季江夜大步走来,脚下踩踏着碎石烂瓦,手中的长刀缓缓拖动,刀尖挨地,划动的声音又尖又厉,像是要贯穿他的耳朵,公冶敦牂无路可退,当即扶地起身,抓起地上的铁盾和长枪便要抵御。

城外的长流河旁古树伴风摇曳,梅花三三两两的落了下来,沿着那些逐渐泡烂的尸体漂浮,像是荒芜血色中的点缀, 实在突兀的妖艳。

季江夜抬动身躯,斜身一踢便卸下了他的铁盾,蹬着他的脖颈朝那长流河的方向打动,抽出他手中的长枪猛打在他的脊背,将人压在了河边,公冶敦牂跪在河沿,却不能抬头,胸口脊背的伤,都是伤在内力。

很疼,连喘气都疼,却连伤口都瞧不见。

季江夜一脚蹬住他的脑袋,狠狠踩住,公冶敦牂似乎不再顽于抵抗,眼神很是落寞,脑袋被踩的眩晕也发沉,季江夜从腰封中抽出短刀,刀鞘一拉,便是小巧又锋利的刀刃。

季江夜将手中的短刀贴紧他的耳后,冷感还未过,便是一股叫人发麻的恶痛感,公冶敦牂惊呼叫痛,被冻僵的手指摸上了鬓角下沿右耳的位置,却只是一手的血,他的耳朵,被活活割掉了。

他手中的短刀还在淌血,目光冷冷的看着他,公冶敦牂欲起身,脑袋却被一脚蹬在水中,血迹沿着恶寒的河水浸染,伤口泡在水里,又冷又疼,他痛得张口欲喊,却只是大口大口的呛着水,伴着发泡的尸臭味一股入了喉咙,越是咳嗽便越是呛的狠,快要在恶臭不断的水中窒息。

季江夜将脚移下,揪着他的发髻将他的脑袋从河水里拽了出来,公冶敦牂的发髻凌乱散落下来,面目狰狞的骇人,口中呛着血水,还未睁眼,便被一刀捅中胸膛,正中心口。

季江夜淡淡的呼出一口气,像是杀人后的放松。他抬起手指,贴紧公冶敦牂的衣襟将溅在刀上的血擦抹干净,转身大步而行,便回战场。

城楼之外的白骨残骸被战火焚烧殆尽,四野哀鸣,烽火狼烟,城门楼上的旌旗燃烧着残火,旗杆也断裂,稷州守卫接连败退,纷纷逃窜回城中,拉紧绳索便扣掩上了城门,幽冥大军紧追不舍,以铁骑军为首,不断的撞门,长枪铁刀,将城门撞击的摇晃,似要大裂。

城门逐渐沿着缝隙崩裂,季江夜倏然挥刀,锋刃撞铁,激荡之声如雷轰动,镇南关在于雨势再来之际彻底被踏破,幽冥大军浩浩荡荡入城, 马蹄声、哭喊声的动静都似山崩地裂。

落下来的雪水就染在他的鬓角,季江夜翻身上马,骤然再拔刀,厉声道:“攻关,破城!”

季江夜在短短两日之中便已大败鬼族,损兵不过万人,他率领三营将士,泼酒祭奠已故亡军,气氛死沉,士气却不削减,不过一日的休整,便又挥兵攻打酆都。

幽冥大军势不可挡,鬼族坚守至不过三日,城大破。

鬼族王宫坍塌的断壁,砖石烂瓦覆雪溅血,唯有落霞大殿灯火辉煌如昼,横躺乱尸,血迹蜿蜒,触目惊心。

为首伏地之人已然哽咽,哑声道:“天亡我鬼族……”他踉跄起身,转身大步出殿,一边走一边脱衣,溅血的衣袍落在地上,他裸了半身,疾奔出殿,就跪在苍茫大雪间,双手捧雪目视苦笑,一掌拍在胸口废了全身妖力,一头栽滚在雪地中,口中呛血道:“天道难容,君王无能,君王无道,危哉!危哉……”他逐渐失声哽咽,提刀割了喉咙,自戕身亡。

鬼族王君心死绝望,衣冠也未理好,蟒袍的一端拖在地上,衣摆沾染了好些脏污,忽然挥剑指向那跪在地上瑟瑟发抖的妖娘,厉喝道:“跳舞,起来给孤王跳舞!”

妖娘浑身胆寒,急忙起身挥袖,绕着那满殿横尸慌乱起舞,舞姿婀娜,身段也娇媚,一手抱着琵琶拨弦,舞乐齐奏,却又不禁红了眼抽泣,老王君转身,见她流泪却是怒极,抬步上前当胸一剑。

“樊笼困兽……”老王君潸然落泪,大袖一展像是空怀揽着什么,长剑掉落时便又仰头叹息,不慎滑跪在地,一头碰上了那碎裂断案的桌角,面门一片青紫,他撑桌欲稳住身躯,却又被突如其来的一脚给蹬在案上,断案坍塌,他就被踹跪在地,手指被碎木划伤,都是斑驳血迹。

身后传来一道极具嘲讽的声音道:“樊笼困兽,实在抬高。”

老王君回过身来,看清了来者的面容,似在心中呢喃,一手撑住地斜身在地,颓然的笑,抬手颤颤巍巍的指向他,轻声道:“孤王败了,但是孤王认了,只是败给这么一个年纪尚轻之人,孤王不信,不信……”

“鬼族已然失势,本座也当承袭两界尊位。”季江夜大步提刀朝他逼近,指根拢紧刀柄,挥刃一横,老王君便断了右手,大口喘气,疼痛之感像是要叫他的身躯撕裂。

“帝王之志,尚未忘,本座合该尽心而为。”季江夜目光冷寒,补全了还未说完的话。

老王君好似被抽空了力气,神色恹恹地喘气,双眼充血,使劲全身力气挥起一道法力,寒光凌掠,季江夜稍一抬手,便有一股力量将那法力结在半空速反折回,反噬于他,老王君张口喷血,扶住了胸口。

“只怕你担不起这身后骂名……”老王君唇齿间溢血,挥手指向王座道:“也坐不得孤王的君位。”

“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季江夜淡漠的看着他,道:“本座这般恶劣的人,什么罪名都担得起。”

还未等老王君再言反驳,他便被长刀捅穿了喉咙,季江夜握住手中的长刀将他向后推动,他无力抵抗,喉咙处不断的淌血,沾血的口水沿着嘴角流,季江夜步步紧逼于他,一脚蹬住他胸口给踹倒在王座上,穿过喉咙的刀刃也插穿了椅背,松手之际,连刀柄都在晃荡,声若欲绝弦。

老王君颔首垂眸,口中淌着血水,他死不能瞑目。

季江夜喉结滚动,一把抽回了鲜血淋漓的长刀,拽起地上的幔帐擦拭着刀刃上沿落的血迹,他回过身来,看向了大殿之上的满地横尸,目光穿过这一切,又好似回到了九万年前那日的飞鸿殿。

季江夜踏着蜿蜒流淌的血水,一手扶刀,抬头苦笑。

他连着数日都未休息,双眼很是酸涩,心中也闷得慌,这场战争在这些个日日夜夜都从未停止,反而是越战越心切,但是战到最后,心里所想的,却是那些深深掩没在心底的伤。

生母身殒,尸身受辱,满七日后又被他的父亲一把火烧成了灰烬,尚且年幼的季江夜无权无势,也无帝父恩宠加身,旁人欺他辱他,他都不在乎,他只想为母亲求一台棺椁。

他就跪在大雨中不断的朝着紧闭的殿门磕头,不断恳求他道:“帝父仁慈,请赐孩儿棺椁,请赐孩儿棺椁……”声声无回应,他嗓音逐渐嘶哑,却还是反复如此,额头滴落下来的鲜血顺着地面在雨水中冲散。

殿中陡然便是一声作案被踢翻的声音,有人在殿中厉喝:“那是林妃咎由自取!慈母多败儿,让他滚,给本君滚,本君不想再见到他!”随后便是一些男女之音混杂的求饶。

殿外的孩子面色泛白,皲裂的嘴唇泛着死皮,他浑身都冷,脱下了披在身上御寒的貂裘,紧紧裹住那骨灰坛揽抱在怀中,冻僵发紧的手指就覆在外,欲为其遮雨,又掀开衣角轻轻的哈着气,像是要为她取暖。

林妃在世的时候,很惧冷,手总是冰冰凉凉的,每到寒冬,他就捧着母亲的双手掩在自己中衣心口的地方揉搓,又裹住她的手轻轻的哈吹热气,直到稍稍暖热,方才极其认真的看着她道:“娘亲惧冷,但是孩儿不怕,有孩儿在,娘亲的手就不会冷了,再也不会冷了……”

雨水浇透了他的身躯,湿发还在淌水,他护着怀中之物,又朝着殿门磕头,终于殿门被人推开,他急忙抬头,却是见一宫娥匆匆执伞而来,在他身边停了下来,冷冷一笑道:“大殿莫要费些口舌了,君上是不会见您的,您与其在这跪着,倒不如回您自个儿宫里去养病,也好过跟君上起了口舌之争挨了板子。”

他不再看她,只是越发护紧了怀中的骨灰坛,泪水淌落下来,似在自言问道:“那我母妃,该怎么办……”他再次抬头,泪水模糊了眼前的景物,朝那殿中之人道:“帝父,孩儿求你,求您就念及在跟母妃的多年情分上,赐孩儿一台棺椁吧,待孩儿为母送葬后,定当再来请罪!”

宫娥见劝他无果,便没趣儿的离开了。

仇恨在这一刻蓄势待发,如盘根错杂的枯藤在幼年的季江夜的心中缠绕,于他少年之时彻底爆发,如滚滚燃烧的岩浆,恨意不断四淌、扩散,扩散成了野心。

九万年,不能抹去仇恨,却只能成就野心。

季江夜转过身来,挥刀将老王君枭首,提着鲜血淋漓的头颅大步朝殿外疾行,以夏候信为首的那些将领就站在殿外,见他现身,便纷纷跪地行礼,齐声道:“恭贺王上,大败鬼族,兴我幽冥。”

朔月七十二年,幽冥王上季江夜亲征得果,率领三十万大军在短短七日彻底攻占鬼族,控两界之势,同年同日,蛮夷先狼主之妻霍尔珩雅诞下嫡次子,少君赤哲旗郕却以“清君侧”之名挥兵向宫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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