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继科回了青岛的海边，海浪翻滚过来，有贝壳冲上他的脚背。他没捡起，只是站在那里看。他回过头，空旷的海岸边只有自己。
浪花又扑过来，他终于醒了。
“继科还没起？”他又听见房间门打开，楼道里走路声，有人说英语，有人大笑，短暂的几秒钟后他终于缓过来，看见马龙那颗圆圆的脑袋钻进了视线里。
“快起来，刘指导叫你呢。”
2012年8月2日，伦敦，张继科夺得奥运会男单冠军，用445天达成乒坛大满贯成就。
“哦。”他坐起来晃了晃脑袋，恍惚间好像还能听到海浪声。
“大满贯第二天就睡懒觉？”刘国梁骂他，他不说话。
那个梦做的不开心，让他有点郁郁，所有人都为他开心，昨天场馆里长久回荡着男球迷的加油声，他来不及听，也无暇关心滑到下颌的汗水。
后来他飞出场外，向四面八方的球迷招手，向涌动的五星红旗招手，他背着包去换衣服，下来的时候看到了刘诗雯。
她小小的身影，坐在休息室的电视机前，听到有脚步声回过头看到他。
他汗流下来，顺着眉骨划过眼角，他闭了闭眼，再睁开刘诗雯仍然坐在那里冲她笑，他擦着汗也冲她笑。
像重返国家队的那天，他冲到食堂看见的那个小小的身影，坐在李晓霞和常晨晨中间。邱贻可冲他吹口哨，刘诗雯回过头，他逆光站在门口冲她笑。
她也笑出来，距离有些远，张继科不知道她是不是真的红了眼眶。
周围人来人去，国乒国羽的，很多人他不认识，有他离开时认识的那些，陈玘跟他招手：“你小子还真回来了。”
“你果然回来了。”刘诗雯说。
那个时候没人跟他说以后的事，尹霄只指着他说“你没出息，有本事你打回去”，没人告诉他是不是真的能回去，那一天又什么时候会来，只有刘诗雯说过，“你一定得回来”。
张继科有些难过，冷静了好久终于开口：“我赢了。”
“我看到了。”她说的是那台电视机，那是她和伦敦单打球台唯一的联系。
去年从鹿特丹下来刘诗雯跟他说，恭喜你。他听见了刘诗雯的哭腔，但她没流泪，还冲他笑。他想起2007年的萨格勒布，一轮游后他去看了刘诗雯的比赛，她活力天真，结束之后看到他在场下忍不住笑：“你怎么来了呀。”
他从那个时候开始，就愿意做她耀眼瞩目时的观众。
张继科没说话，他不知道那些话要从何说起。听到马琳着急的喊他：“继科人呢！”
“这儿呢！”他定定的看着刘诗雯，直到她又转过头。
他想告诉她，我很努力，我闯了出来，你跟我说的我能冲大满贯我真的做到了。可他没机会了，休息室还有李晓霞和郭跃，他身后还有马琳和马龙，他再也没有机会面对面告诉她这些话。
他觉得可笑，自己摇头，换上运动服去领奖。
他这辈子忘不了那面国旗，缓缓升起时他唱着国歌，从2004年到2006年，从2008年到2011年，每一步每一刻他都记得。用沉默和刘国梁抗争，在办公室和肖战争吵，在训练馆的沸反盈天里哄着刘诗雯。
24岁，他刚刚24岁，却漫长的像过完了一生。
“恭喜你。”排山倒海的声音朝他扑过来，像梦里那片海浪，声音孤独的回响着。
就在2011年的冬天，他和刘诗雯分手了。年少时说过的话他食言了，在争吵声里，他松开了手。
“刘诗雯儿，你再说一次？”他知道刘诗雯脾气急，也知道刘诗雯只是脾气急而已。
她说不用你可怜我。
“我可怜你？我有病？”他看到刘诗雯床头摆着鹿特丹的花束，毫无生气的插在瓶子里，褪了一层颜色像是马上就枯萎，“原来我当陪练，我给王皓马琳捡球的时候，你是可怜我啊。”
那时候他刚回来，大赛中没什么露脸的机会。他日复一日的被安排到主力层的对面，年复一年的发出每一个陪练性质的球。
他永远记得，在一个黄昏里，他跑到挡板下捡起那颗被对面打飞的球时，抬头看到了刘诗雯。
她抱着保温杯喝水，笑着跟他招手。
“还笑！看你今天发的球！”孔令辉的斥责声吓了她一跳，隔得不远，张继科看到有水落到了她上衣，她慌慌张张擦擦嘴回到球台边。孔令辉一脸严肃的看着她，她有些紧张，捡球的间隙偷偷看了他一眼，委屈的跟他撇嘴。
他笑了笑。
刘国梁不怎么来看他打球，直到2011年。
“我以为你那会儿说的是真的，说我一定能回来，一定能当世界冠军，一定能当大满贯。”他说的缓慢，“后来咱们来一块儿拿冠军，你跟我说，跟我说以后什么路都一块儿走，这是你说的啊，现在扯什么淡说我可怜你？”
“对，是我说的，”刘诗雯用力抹了把眼泪，“是我说的，我瞎说的。可以了吧？我受不了，我知道你没有讽刺我，那对我来说就是看不起。”
当你赢了的时候，你的安慰对于失败的我来说，就是扎进心口的钉子。
“张继科，这你不可能不知道，谁都能说我矫情，但你不行，我什么感受，你五年前体会过。”
“你要分手吗？”
“不是我要分手，”刘诗雯没再哭，也许所有的眼泪都留在了莫斯科，“你还有别的办法吗？我没有了，我不可能让你退役，你愿意让我退役吗？”
不愿意，他不愿意，可他说不出来，他知道每条路都已经堵死了。
“不愿意。”他还是说。
不只有他的梦想千斤重，刘诗雯的梦想一样叫梦想。
“你看吧，”刘诗雯冲他笑，眼泪滚了下来，“我就知道你是这样的。”
你要强，你也不羁，可你温柔，你还爱我。
他无话可说，在那里看着刘诗雯的背影。
你也是，你也要强，你无比了解我，也无比温柔，愿意为我考虑，也真的爱过我。
“张继科。”她回过头叫他。
他不说话，等着她开口，可她什么也没说，甚至没招手，就转过身离开了。
他不知道，可刘诗雯知道，那将是她最后一次问心无愧的叫他的名字，最后一次叫曾经只属于她的那个少年。
2012年的夏天，在伦敦，刘诗雯又叫了他的名字。
“张继科。”
那条长长的走廊里空无一人，他停在尽头，看到她从休息室跑出来。
“恭喜你。”
隔着那条走廊，他看不清刘诗雯的表情，也听不清她的语气，她似乎笑了，又好像点了点头。再回过神时刘诗雯已经重新钻进了房间，他怀疑刚才那句话到底是不是真的。
张继科，恭喜你。
人声嘈杂里，他只辨认的出那道声音，清晰又温柔的，从2006年传来，在他的耳朵里震荡。
张继科，你一定得回来。
张继科，你肯定能打出来。
张继科，咱俩得一起拿冠军。
张继科，我不可能让你退役，你愿意我退役吗？
不愿意。又一年过去，他站在冠军领奖台，看着那面停留在高空的五星红旗，看着人潮涌动，看着空旷的安全通道，他脑子里只想到了这句话。
不愿意，我希望哪怕你没有我，也将未来的路走的独立又坚定，走去你没见过的山川河流，走过你每一场不得不面对的风霜雨雪，走到一片坦途和光明远方里。
没有人有资格衡量你梦想的价值，即使是我。
张继科站在领奖台，终于发自内心笑出来。
“干嘛呢一天天。”马龙膝盖顶了顶他的腿，“饭掉了。”
他情绪没有想象中高，马龙也看了出来，但没有说。每个大满贯都不是轻飘飘得来的，张继科也是。
“昨晚做的梦不好。”他突然说。
“梦见什么了？”马龙给他夹了一颗西兰花，笑的像颗圆圆的火龙果。
他笑出来：“梦见老家，在海边儿，周围没人，脚印也没有，就我自己。”
茫茫无边的海滩上，他孑然一身。没有脚印，他找不到来时的路，也找不到要去的方向。
海浪卷过来，贝壳冲上了岸。
再回头他看到了刘诗雯，她远远的站着，他觉得孤独，小声叫她名字，一声声，越来越大，最后大喊着问她：“你去哪儿了！”
你去哪儿了。
“你这得是要退役的觉悟吧，”马龙笑他，“别想太多昂，伦敦回去休息休息。”
“龙，”他愣愣的叫马龙，然后看向他，“你也会拿大满贯。”
马龙不说话，他快要转身走的时候听见很小声的“嗯”。
吃完饭回去他看到了刘诗雯，他觉得奇怪，一直到刘诗雯又叫他：“张继科。”
他仍然没应声，过了良久，楼道没有了来来去去的人，没有了起起伏伏的声音，只剩他们两个。他想起那个梦，想起2011年的冬天，2006年的冬天，这中间每一年的冬天。
“张继科，你去哪儿了？”刘诗雯笑着问他。
他不说话，眼眶红红的看着她，终于跟她说：“咱们重新在一块儿吧，我拿了大满贯了，没人逼我退役了，你放心打吧，我等着你，什么时候都行，等你想退役了，咱们一块儿退役，咱们结婚。”
“好。”刘诗雯笑着说，身上的鹿特丹队服慢慢褪去颜色。
“你不要怕，以后就算没有我你也非常厉害，不要听别人的话，你很厉害。你往前走，不要回头。”
张继科无法醒来，可他知道，这是梦里。在2019年他太清楚了，他和刘诗雯已经永远不可能在一起，他们背向而行，奔向各自光明的人生。
他缓缓走着，路途遥远的时候会停下来，看到的仍然是刘诗雯倔强坚强的背影，2006年那个冬天的少女已经长大了，她可以独自扛过那些苦难，她离开了莫斯科，离开了苏州里约，离开了杜塞夫多夫，走向东京，她每一段连他都忍不住捏一把汗的痛苦，终于在这里结束，也许日后一天他仍然会在全世界误解她时相信她，仅仅是相信她，已经是他时至今日能付出的最多。
2011年冬天他曾经说过，不管以后怎么样，我都希望你是最不错的那个。再过十年，二十年，每一年的深冬将至时，也许连他自己也不记得说过的这句话时，他仍然在祝福她的人生。
郑州的一眼，他已经料到了漫长未来里的无疾而终。那株粉玫瑰，终会盛开在别人的花园。
“你往前走，不要回头，我也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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