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琳已经收拾的得体打算入睡，电话声让他从床上起来，他像女性一样下意识的整理并不会被看到的仪态。
“陈琳是我。”
就好像很多年以前，其实陈琳现在想想，他们的爱情早就在他们邂逅的时候就已经死掉了。
陈琳沉默，电话那一头的叶宇飞也沉默。
外面灰云弥漫，雨还在淅淅沥沥地下。
陈琳坐在咖啡厅里，隔着模糊的毛玻璃在马路边看见了她，他虽然没有看清但他确信就是她。
女人皮肤白净，眼神安稳，说话轻言细语。她穿着半新不旧的旗袍，鞋子是几年前的款式了。
老屋、老歌、细雨，回忆如飞尘。
不多时女侍者端回了一个大托盘，上面除了一壶热咖啡外，牛奶、糖、炼乳等等一应俱全，还有一小碟精致的小点心。
叶宇飞抬起咖啡抿了一口，是原身和陈琳第一次正式约会的时候，她非拉着他去西餐厅，她说去西餐厅才有约会的感觉。他们点了两杯美式咖啡，那还是叶雨霏随手点的，她挑了个稍微便宜些的，只因陈琳说要他请客，她知道他身上没带多少钱，可就是要逞能。
当时喝的，就是这种咖啡。
陈琳端起咖啡慢悠悠地啜饮起来，咖啡热气氤氲，他的容貌更添了一些朦胧，叶雨霏看他的右手的中指戴着一只小金素戒指。耳钉像托帕石的，或者什么也不是。
陈琳明显比刚刚显得轻松得多，大概是咖啡馆悠闲安静的氛围影响了他的情绪。话题其实很好找，他们聊着初遇，聊着未来，聊着钱，聊着他们分开这些年的生活与经历。在得知叶雨霏在他“死”后所遭遇的一切后，陈琳离开了座位，紧紧的抱着叶雨霏。
叶宇飞心中一酸。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这辈子的身体变成了女人，整个人都变得多愁善感了起来。两相对比之下，他觉得自己当年真是个混蛋。
“我没事。”女人竭力控制眼泪不掉落下来，男人的手没有松开。“这不是你的错，琳。我也早就不在意这些了。”她用了原身的称呼，说的话都带着哭腔，自然表里不一。
陈琳握着她的手，紧紧的。
“我们结婚吧。”他说。
“谢谢你，但是没有必要。”是我配不上你，我已经不奢求了。
女人的目光落在毛玻璃上，窗上全是模糊的水痕，街景都似隔了毛玻璃，再看不分明。
陈琳亲自打伞送她回去。
把一切都关在门外，叶宇飞终于跌坐在地上……他感觉全身力气都耗尽了。
陈琳回去，呷着冰镇白葡萄酒良久，“我决定好了。”
书房肃然无声，唯闻琅嬅窸窸窣窣的写字声与折叠羊皮纸的声音。
“我是喜欢孩子不假，但孩子不是我生活的必需品。”
琅嬅停下笔，因为光线的原因她看不清‘另一半’的脸，“你说她是否会怀疑你的身份？”
“一个死去多年的人突然重新出现，背后必然有蹊跷。不过我做了最坏的打算。无外乎，同归于尽。”
“……”
“我知道我不该这样想这样做，可是我内心深处，就好像有一个声音，让我……”去报复，可明明有错的是自己。
“……你真是个疯子。”一个源自于我，却比我还疯的疯子。
又是一阵沉默，最后打破沉默的还是琅嬅。
“你还爱她吗？”
“爱？我不知道。”陈琳又皱眉，把那杯淡金色的冰凉液体全倒进嘴里，皱皱眉，说：“真苦。”
“你之前还说它甜来着。”琅嬅忽然笑了笑，看着陈琳。
陈琳一愣，说，是么，然后也嘿嘿笑了。
琅嬅说：“你笑的样子真傻。”
陈琳低了下头，自嘲似的笑笑，说：“她曾经也这么说，她说我笑的样子傻，我就板着脸不笑，可是后来她又扯着我让我笑给他看……”说话的时候，眼睛里是掩饰不住的落寞。
琅嬅说：“我知道了，你们两个果然都没有爱错。”
其实我们都错了。陈琳想笑，嘴角却不自觉地向下耷拉着。
也许将来的某一天他会后悔，但如今他只想把握现在，为公事，也为私心。
一个被认定死去多年如今重新出现的军统组员自然在保密局内引发了轩然大波，远在南京的马成峰不仅向蓉站打来了电话过问，甚至亲自飞来了成都专门审查。
陈琳却是完全的胸有成竹，在此之前他与琅嬅一遍遍的温习过了每一个在审查中会遇到的问题，最后背得一字不差。
不要怕，不要慌，小心回答问题。他很仔细，抱着熟睡的瑶瑶很有耐性的坐在那个指定的办公处等着，一点儿提心吊胆的样子也没有。马成峰姗姗来迟，笑容满面的同他寒暄，注意到陈琳怀中的小女孩，自然问了起来。
陈琳温柔的看着怀里熟睡的女童，脸上带着做父亲的光彩。“瑶瑶……是我和雨霏的孩子，当时是我给她接生的，这件事只有我们俩知道。”
睡梦中的瑶瑶或许是觉得热，不耐烦地转了转身子。陈琳小心翼翼抱她入怀，他的手势稳妥而娴熟，像一个小小的环，把瑶瑶牢牢拢在怀中。大约是觉得睡得舒服，瑶瑶嘟一嘟嘴，又沉沉睡去了。陈琳凝视着她小小的脸，“她是早产，打小身体又差，现在都快要九岁了，却比同龄的孩子们还要瘦小。后来我和雨霏因故分开，她就一直跟着我。当时我以为雨霏没了，如果没有瑶瑶，我恐怕也早跟着去了。”
马成峰也跟着微微叹了口气：“到底是造化弄人啊，如今你们终于阖家团圆了。陈琳啊，当初都以为你殉国了，我们还受命实施了报复行动，暗杀了他们的一批人。不过我想知道，这么多年你既然还活着，又为什么不回归组织呢？”
陈琳惭愧的闭上眼，“说来惭愧。当时日本人以为卑职被他们当场打死，便将卑职扔在了乱葬岗。卑职过了很久才重新醒过来，心里惦记着雨霏和瑶瑶，勉强走出了乱葬岗就又倒下了，遇到了一个路过的商人，卑职当时还有神智，向他恳求救命，他才帮助了卑职的。卑职被他放进了黑色的轿车里之后，就什么也不记得了，三天后才醒过来。那位商人也姓陈，是我的远房亲戚，在他家，卑职受到了他太太和佣人的照顾，也是他帮卑职找回了瑶瑶。”
“原来是这样，不过……我听说你如今结婚了？而且我听瑶瑶管你那位太太喊妈妈？”
“她是陈老先生的独生女，论辈分卑职也要叫一声表姐。”陈琳摆摆手，“这件事说起来着实一言难尽。陈小姐其实另有真爱，先前与人私奔，生下了好几个孩子。但陈老先生不喜欢陈小姐的情人，将他们拆散了，把陈小姐关在家里，也不认自己的外孙子外孙女。救了卑职的时候，陈老先生迫切希望摆脱女儿同人私奔生子的丑闻，便以好生照顾瑶瑶为条件，让卑职与陈小姐成了婚。陈小姐的情人和孩子们早已不知所踪，倒是将一腔母爱都倾注在了瑶瑶身上，瑶瑶被照顾得很好，她也以为陈小姐就是她的妈妈。”
“原来如此。”马成峰颔首，“如今你们也该团聚了。”
“这是自然。”
陈琳走出了审查室，琅嬅就在那里等他。她最后留恋的看了瑶瑶一眼，在他耳边轻轻说了句话。
陈琳看着琅嬅目露感激，“我只愿您平安一生。”
做了那样的人，想要事事如意那是不可能的，唯“平安”二字，就已经是最最难得的。
陈琳抱着瑶瑶坐上了汽车，“这好像不是回家的路。”回头一看，车后果然不紧不慢跟着两部黑色的小汽车，一部黑色的汽车在前面，虽然驶得不快，可是一直走在他们汽车之前。
陈琳看着在自己怀里睡着的孩子，那三部汽车上下来七八个人，隐隐将他所乘的汽车围在中心。
陈琳看着睡着的瑶瑶，他内心平静下来。
寓所里全部是东方情调的装饰，地板上铺着厚厚的土耳其地毯，墙上挂着精美的锦缎织物，每个房间都有一圈长沙发，沙发上放了好些靠垫，坐下去的时候可以随意取用，以便坐得更舒服一些。
面无表情的刘璧出现，让陈琳觉得更加瘆人。
叶公馆内，叶宇飞破天荒的回了家，他郑重的跪在祖先牌位前“我会让陈琳和琅嬅离婚，我要和她结婚，瑶瑶会是我和她的女儿，她是跟思衡和佩瑶是一样的。每次见到他们俩，我都希望你们给他们应有的尊重。”说完叶宇飞亲自开车扬长而去。
叶泽宏久久无语，他的目光望向远处那座黑压压的别墅里。
陈琳哄睡瑶瑶，半旧的码头牌纯牛皮的行李箱，里面是一些他们热恋时拍的照片，照片背面是他满怀爱意的字迹：
“与我爱的人共同铭记美好时光。”
“生同衾，死同穴。”
陈琳不禁有些嗤笑，他当年怎么这么幼稚？
“我们女人如果能找到依靠的大树固然好，找不到，那就自己扎根土壤，然后站起来。”陈琅嬅的话言犹在耳，陈琳合上了箱子，那些照片他只是看了一眼就不想再看了。
叶宇飞去看陈琳；也许不妨说，这个破碎已久的心灵经受不起骤然涌入的欢乐，它需要为温馨的情感正如其他的心灵需要为强烈的情感有所准备一样，有所准备。
落地长窗从天花板直垂到地板，厚重的窗帘从巨大的红木挂杆上优雅地悬挂开来。女人背对男人站着，陈琳从背后抱住她，叶雨霏把陈琳右手上的素金环擼下来，给左手无名指戴上一只翡翠戒指，通体碧绿，戴在手上直如一曲绿水绕指，是难得的上品。
这戒指陈琳认得，这是叶夫人的爱物。
叶雨霏知道他不回应的原因，“陈琅嬅已经签字离婚了，只要你签了字，我们立刻结婚。所有世俗骂名我来承担。”
陈琳签完字去内间睡下，叶宇飞拿到他签字的协议书立刻去找了律师。
第二日陈琳醒来去了会客厅，只见叶泽宏一家四口带着瑶瑶都等在那里。他的目光落在叶雨霏身上，她穿着暗一些的茜红旗袍，料子是茜素红的，浓艳如晚霞倾天。这种红最是让人心惊，看过了它，其他的便黯然失色。这颜色比正红略深，却愈显肤光胜雪，如冻玉羊脂般。她耳边垂了三颗指甲大的南珠。
“衣柜里只有这一件衣服。”女人冷淡的声音，漠然的神情只在看看瑶瑶的时刻才发生改变。
“开始吧！”陈琳拉过叶宇飞在他们坐在一张桌子面前对面是民政部的官员。
“在各位见证人面前，我请问您，陈琳先生现在，您是否愿意与叶雨霏女士结为夫妻？如果情况确实，我请您以‘是’来回答。”
陈琳坚定的回答，叶宇飞自然是感动的。
司仪问叶宇飞时，他看了一眼叶雅颖怀里的瑶瑶，有些惶恐的看了父母，最后回答“是”。
仪式只进行了十分钟。只有时间让未婚夫妇作出肯定回答了，还要签署几份官方文件，并相互祝福。
叶雨霏在签署文件所表现出了惶恐以及无奈，她脸上没有任何的喜悦。
叶家人在证婚上签完字断断续续离开，只听得外面有人嘀嘀咕咕，“真是不要脸，自己生不出孩子，还勾引有妇之夫。叶泽宏估计得气死了。”
叶宇飞抱着瑶瑶在壁炉旁读童话剧，陈琳环视了一下会客室和摆在房间深处的笨重家具。这些家具珍藏着记忆，珍藏着一个小时、一个瞬间的意义，似乎直到那个瞬间为止，它们只是按照纤维、树木和金属的自然法则存在而已，就在多年前的那个瞬间，无生命的物品充满了蓬勃盎然的内容，那个瞬间才是它们存在的真正意义。现在它们开始重生，就像一台上了弦的机器，物品也陷入深深的回忆。
女人看站在阴影里的男人，她看不清他的神色。
“舅舅。”瑶瑶叫他。
“瑶瑶，记得在外面叫我爸爸。”
陈琳过去坐在他们身边，女人身上温暖平和的气息让他的心稍微踏实一点，却也更觉得凄微了。
叶宇飞偷偷看陈琳的一颦一笑，他朝瑶瑶淡淡微笑，笑颜在幽暗的瞬间闪亮起来，好似珍珠淡淡的辉芒流转，恍若烟霞如霭笼罩。
“你对我们的婚礼有没有什么要求？”
陈琳心中“咯噔”一下，像听见谁拿着一把小铜锤子敲开了一枚胡桃的坚硬的外壳，“咯”一声硬壳裂开的声音，坚果的那种被包裹在坚硬后清涩又夹着甘甜的柔软香味倏然就撑满了整个荒凉内心。
“琳，我爱你。我真不知道还需要什么证据来证明我爱你？我想了很久觉得把你抢过来，所以请求您不要在逃避。”
陈琳主动吻住了女人。
次年四月
成都的教堂伴随着神父的祈祷，他们成为了夫妻。
“现在你们可以叫她陈太太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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