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齐志强对乔家的几个孩子很关心，甚至有些过了头。

　　其实这些事情不必在人前特意说些什么，人人都长了眼睛看得到。有心的三姑六婆邻居街坊是硬要从那十几年前的往事里，胡乱猜想出一些虚头巴脑的东西出来的。

　　“哟，你看你看，那齐家当家的男人又来了。”一个说。

　　“隔三差五就过来看老乔家那帮小孩儿，那老乔不会真做了个冤大头吧？”另一个说。

　　“你见过他家那老五吗？那模样跟老乔哪像？跟乔家那个死了的妈哪像？”一个故意加重了“像”说道。

　　“你别说还真是，他家那个送走的老五，就是送到齐家去了。啧啧啧，真是想不到啊，看起来正正经经的，却这么不老实。”另一个偷瞄了一眼乔家的大门说道。

　　没有人说出“偷人”、“出轨”、“孽种”这些不堪的词来，但是这些词却藏在了每句不怀好意的臆测的话后面，偷偷跑出来，随着风吹进每个人竖起的耳朵里，生根、发芽、成长、进化，最后成为世上最恶毒的魔鬼。

　　魔鬼诞生的时候，说话的人都浇了水，施了肥，魔鬼害人的时候，说话的人都自觉是世上最无辜的人。

　　魔鬼传进齐志强的耳朵里，却没有扎下根，更无法发芽。

　　齐志强不在乎，不在乎别人如何看，他还是过着自己的日子，还是对谁都笑呵呵的，对谁都和和气气的，依旧默默地低着头做着自己的事情，守着自己的家，护着自己的妻子，教着自己的儿女，养着乔家的七七。

　　齐志强抱着乔家的乔七七，轻轻摇晃着哄他睡觉。小家伙好像是先前睡饱了似的，没有半丝困意，瞪着黑葡萄一样的大眼睛盯着齐志强的脸，时不时咿呀哼哼两句，小小的嘴巴里玩乐一样地往外吐着唾沫泡泡。

　　“你跟老大，一天天的净围着那小东西转悠。一个下学回来就又抱又亲，一个下班回来也又抱又亲，不知道的还以为这小东西是什么宝贝呢。”魏淑芬泼了盆脏水到门外。

　　“七七要睡觉了。”他把七七往怀里搂了搂，靠近他的七七的那只粉嫩嫩的小耳朵被包袱皮捂住，随后又伸手捂住了另一只粉嫩嫩的小耳朵，对着小小的七七点了点头。

　　魏淑芬擦了擦刚洗完衣服的手，接过乔七七：“刚睡了一上午，怎么会困。你还怕我虐待七七？这毕竟是我姐怀胎十月生下来的肉，是我的亲外甥。去去去，你去睡会儿午觉去，好不容易休个假。我抱着他出去玩会儿”

　　竹板床上铺了棉花垫子。天气凉了许多，魏淑芬便把自己早早就预备下来的棉花垫子给每张床上逗都铺上了，就连七七的婴儿床里都有一张绣了大牡丹的红色棉花小垫子。

　　齐志强躺在竹板床上，睡不着。

　　提起魏淑英，他又想起了十三年前的那些事儿。

　　那些记忆如同黑夜里的星，连不起来，却依旧闪烁。　　

　　齐志强喜欢魏淑英，魏淑英喜欢齐志强，大家都知道。　　

　　在那个吃不饱饭的贫苦的日子里，两个情窦初开的小青年，会从家里偷偷捡几个小山芋或者喂猪的小红薯，相约在某个小角落里偷偷烤着吃。　　

　　会在所有人的眼皮子底下，用不为人知的密语诉说着对彼此的爱意和短暂分别时那难耐的思念。那种羞涩的、青春的、广为人知又偷偷摸摸的爱恋，是甜的。　　

　　魏淑英喜欢吃糖，麦芽糖，每次都要吃到牙疼才开心，齐志强没有钱，但会努力去赚钱拉活换麦芽糖回来。　　

　　魏淑芬也喜欢吃糖，大白兔奶糖，也是每次吃到牙疼才开心，但是没人能买得起大白兔奶糖，吃到牙疼的那些日子，是在梦里。　　

　　不学无术却家境不错的乔祖望看上了善良好看的魏淑英，每天叼着狗尾巴草，带着从家里小店里偷偷拿出来的麦芽糖，在魏淑英下班回家的路上蹲守着。　　

　　齐志强唯一一次与人吵架，是跟乔祖望。　　

　　乔祖望提着一袋子麦芽糖，拽着小姑娘的背包带子，害怕的小姑娘急得直哭。闻声而来的齐志强拎着一块板砖，第一次，齐志强发疯了一样怒吼，第一次，齐志强对着人发了脾气。　　

　　那天之后，齐志强和魏淑英订婚了。　　

　　长相一般却性子烈的魏淑芬，最开始的时候是跟魏淑英一起相中的老实、能干、上进的齐志强，没有人知道。小姑娘的矜持和羞耻感，让她难以启齿，直到魏淑英和齐志强订了婚，厚脸皮又自私的她以命相逼，让她那心软的善良的姐姐嫁给了有钱的、不学无术的乔祖望。　　

　　在无数个与齐志强背身而眠的夜里，不知她是否会明白她才是姐姐魏淑英痛苦的源头，也不知道她是否对那个苦难中却依然善良温柔的胞姐有过一丝愧疚。又或者她都知道，只是自私使她不敢也不愿意承认。　　

　　齐志强有时候会盯着乔家的大门想，如果当初自己再坚持一下或者自己再反抗一下，那么里面那个被生活压弯了腰背，被不争气的丈夫磨烂了心志的姑娘，是否会有一个不一样的人生。　　

　　而对于魏淑芬，说不怨，是假的。被逼着与不爱的魏淑芬结婚后的那段日子里，他每每看到魏淑芬，心里都会想起那个红着眼睛来跟自己提退婚的姑娘。回忆的越多，怨念就越深。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这个叫魏淑芬的女子，是世间最自私歹毒的人。

　　魏淑芬是个精打细算很能干的女人，齐家上上下下被她打理的井井有条，就连那个曾经一度要倒塌的房子都被她用省吃俭用的钱修缮了一番，一年后又给他生了大儿子。齐志强抱着怀里的小肉团子，看了眼床上那个包着头巾打着轻鼾的女人叹了口气，命也，命也。　　

　　齐志强的那些怨念，其实魏淑芬都知道。　　

　　魏淑英在世时，他尽量不在不与她在同一处出现。过年时他会主动与人换班，在每个人都不想留在厂子里的春节的那几天，他独自坐在值班室里发呆。然后大年初六再带着妻子儿女回娘家道歉过年。　　

　　魏淑英走后，乔家的儿女成了没妈的孩子，乔祖望是最指望不上的人。他成了乔家的常客，但每次都像一头老黄牛一样，干完活就走，绝不多呆。　　

齐志强爱她，爱屋及乌，便也爱她的孩子。一成有她的眼睛，二强有她的鼻子，三丽有她的嘴巴，四美有她甜甜的嗓音，而七七有跟她一样好看的脸。　　

　　他力所能及的帮着她的孩子。　　

　　齐志强翻了个身，终于睡着了。午睡梦见了那个大雨夜，乔家的塑料棚外，小小的身影费力的挪动着竹竿，想要让棚顶的水留下来。他冲进去指着乔祖望干了很多年前就应该干，却一直没勇气干的一件事，痛骂乔祖望。　　

　　陈玖瞅着乔家的几个孩子瘦了一圈又一圈，瞧着乔祖望惦着散装白酒和下酒菜躲进房间偷吃，看着乔一成拿着少得可怜的钱去菜市场买最便宜的菜。　　

　　陈玖也要去买菜的，她和刘芳轮流去。乔一成见了她不说话，像是不认识的一样，各自买着各自的东西，但出了菜市场，又很默契的一前一后回家。乔一成总走在前面，好像这样，就能假装陈玖看不到他了一样。　　

　　二强有一次咽着口水眼里发着光跟她讲，他看见有一个人吃了一整套的烧饼，烧饼里夹了两根闪着油光的肥油条。他很好奇，那个人的胃有这么大吗？竟然吃得下一整套烧饼，乖乖哟，将来他也要试试吃一整套。　　

　　后来他真的吃上了油条，只是不是一整套，不过对于他来说，能吃到就已经很不错了。　

　　乔一成不知道从哪里多出来了一张饭票，早点铺里他挑了最长最大的那根油条，分了一半给一起上学的二强，又扯了一小段给同样一起上学的陈玖。而刘芳自从上次发誓不理乔一成后，现在每天坐着刘家宁的二八大杠上下学。　　

　　那天的乔二强舔着油乎乎的手，弄脏了课本、弄脏了作业本、弄脏了课桌，还弄脏了同桌的衣服，带着油条香味儿的油浸染了他周围的一切，最后他被老师赶出了教室。　　

　　她和乔一成升入了初中，说是初中其实还是在原来的小学里上，不知道哪里来的规定，他们这所学校里的学生升入初中的时候，必须要在原学校里读完一年才能正式升入初中，而这种学校也叫“戴帽子”中学，本意是为了解决农民子女就近入学的问题。　　

　　对于学习成绩非常好的陈玖，校长曾写了一封推荐信给中学的校长让她跳级读书，但没有消息回过来。陈玖说没关系，书嘛，慢慢读，细细读，才能吃的更透，学的更好。　　

　　在某个不是节日也不特别的下午，乔祖望破天荒地买了一大块肥肉回家。　

　　二强跑出去玩了，乔一成带着扎着小辫子的三丽和嗦着手指的四美，将肥肉洗干净细细地切了小块，炼了猪油，炸了油渣。　　

　　香味通过乔家那个摇摇欲坠的破厨房，溜到了大街上。路过的行人驻足深吸一口气，让带着油腻的香味儿从鼻腔一路滑到喉咙里，仿佛是真的吃到了大肉，随后心满意足的离去。趴在路边的老黄狗闻到也摇着尾巴低声呜咽着在乔家门口转悠，祈盼能得到一些施舍。　　

　　练完琴的陈玖循着香味儿，看见了趴在灶台上留着口水的三丽和四美，围着大围裙的乔一成站在木墩上往盘子里盛着金灿灿的油炸物。他的身高不够，每次做饭都要踩着木墩。　　

　　“你们在做什么？”陈玖隔着破厨房的窗户问道。　　

　　三丽抬起小脑袋：“阿玖姐姐，油渣。”　　

　　“阿玖姐姐，哥哥在炸肉，可香了。”四美擦了擦口水说。　　

　　油渣，她最近一次吃还是在很小的时候。奶奶最喜欢猪油拌饭，每次吃米饭都要放上一小勺。油缸见底后奶奶都会让爷爷去肉铺挑一大块肥肉，再炼猪油炸油渣。　　

　　看着奶奶往锅里加水，再看着那水慢慢变成黄澄澄、香喷喷的猪油。陈玖觉得不可思议，水怎么会变成油、肥腻腻的肉怎么会变成香喷喷脆生生的油渣？这是魔法吗？　　

　　后来她长大了，长大后的那个年代，她身边几乎没有人再专门买肥肉做油渣了，肥肉成了很多人都讨厌的东西，油腻腻的吃了犯恶心，陈玖也这么觉得，人们都只吃瘦肉，猪后腿肉、里脊肉、瘦排骨，这些才是能上桌的东西。所以，关于油渣的味道，她已经一点都记不得了。　　

　　她忽然有些怀念，怀念那个脆生生的、烫舌头的油渣。　　

　　“油渣啊，很久没吃了。”陈玖叹了口气。　　

　　“你试试。”乔一成捡了块大油渣吹了口气塞进了陈玖的嘴巴里，随后又捡了几块分别送入了自己和三丽、四美的嘴巴里。　　

　　陈玖细细咀嚼着，很香，香味儿好像通过她的口腔，渗进了她的皮肉，浸入到了她的骨头里，她起了鸡皮疙瘩。　　

　　“还吃吗？”乔一成问她。　　

　　“嗯。”陈玖舔着嘴唇点了点头。　　

　　乔一成拿过一片菜叶，抓起一把油渣放上去，又撒了些细盐巴递给陈玖：“我要做饭了。”　

　　油渣很少，只有一小盘，乔一成分了点给陈玖，打发她走之后，剩下的在三丽和四美期盼的眼神和已经留到了下巴的口水中，同干菜一块炖了。　　

　　原来油渣无论是撒盐还是蘸白糖都很好吃，陈玖后来对乔一成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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