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乔一成并没有因为陈玖动摇了他第一名的位置而讨厌她，相反经常会来请教她一些难题。

陈玖觉得稀奇，又觉得乔一成将来能成大事，一心只喜欢学习，在这个年代多难能可贵。

因为顺路，乔一成每天都会和陈玖、刘芳一起回家。乔一成走在外侧，陈玖走在里侧，刘芳就夹在两人中间背着带有蝴蝶结的书包，就那样一脸纯真地对着两个人说说笑笑。

三个人回家的路是固定的，三个人回家的排列顺序也是固定的。就算有一天陈玖不小心走在了中间，乔一成也会不动声色地引导着二人调换位置。陈玖从来不恼，也从来不会去拆穿少年乔一成那自以为没人看出来的小心思。

两条街中间有一座花圃，种的是玫瑰。没人告诉过陈玖里面种的是什么，她是自己看已经抽了嫩芽的花枝看出来的。

“玫瑰有什么好看的？快回家吧，今天有鸡腿吃。”刘芳戳了戳半蹲着的陈玖说。

乔一成听到“鸡腿”两个字，别过头，象征着成长的已经微微凸出来的喉结，上下动了动，悄悄地吞了口唾沫。他已经记不清楚上一次吃鸡腿是什么时候了，但是鸡腿的滋味他却记得，他现在回味一下，甚至还能感受到鸡肉在他嘴里被咀嚼咬碎的感觉和味道。

乔一成回味的那次，乔家只买了半只鸡。乔家六口人，全靠着乔祖望那点微薄的工资度日，吃糠咽菜是常态，所以乔家的四个孩子都因为营养不良瘦的跟个猴子一样。

好堵败家的乔祖望有时候在牌桌上赢了钱心情好会买点荤物带回家，当然这种情况发生的次数，乔一成一只手都能数的过来。

乔祖望拎回来那半只鸡的时候，乔家的每个孩子眼睛都直勾勾的饿狼般地盯着那白皮粉肉的半只鸡。

那天乔家的四个儿女一反常态的一起进了厨房帮着母亲干活，平日里乔家最赖皮的乔二强也坐在厨房低矮的木头墩子上费力的扇着偶尔会往下掉几个叶片子的蒲扇，就连最小的四美也时不时地拖着根柴火棍进来要加火。

乔一成站在灶台边上，任由锅里的蒸汽顺着风往自己脸上扑。那个角度是他特意挑选的，他贪婪地嗅着蒸汽里夹杂着的炖鸡的香味，不住地咽口水。

半只鸡炖好后，由父亲乔祖望主持分成六份，每个人一份儿，但是乔祖望多一些。

三丽和四美年纪小，不懂什么叫公平，当然，即使公平了她们也不一定能吃得完。二强只想吃，已经顾不得公平了。只有乔一成看着乔祖望面前的小碗里冒出头的鸡肉想公平，有个可笑的念头从他的脑子里长了出来，如果他现在是乔祖望就好了。一成又看向了乔祖望，忽然清醒过来，真是个极可怕的念头，他绝对不能成为乔祖望，一刻也不能。

母亲把她的那份肉扣在了饭上往厨房去：“你们先吃，厨房还没收拾好我到厨房边吃边收拾。”

乔一成已经习惯了，母亲有时候为了干活并不跟他们同桌吃饭。

不同于其他几人火急火燎地大快朵颐，乔一成小心翼翼地撕下一块肉含进嘴巴里含着，细细地品尝着鸡肉的滋味，直到没了味道他才往嘴里扒拉一大口饭混合着吞下肚去。如此反复，到最后他的饭已经见了底，肉却仅仅吃了一块。

吮吸着鸡骨头的乔二强两眼放光地看着乔一成面前装肉的小碗，起身假装漫不经心地往乔一成那边溜达过去。小碗很小，大概跟茶盏一般大。二强眼疾手快，抓起一把肉就往外屋外跑，边跑还便往嘴里猛塞鸡肉，一溜烟就跑没了影。

乔一成追不上，气的直跺脚。

乔祖望回头看了一眼抱着小半碗鸡肉站在院子里喘着大气的乔一成，抿了一口酒：“真是天生的冤家，一群来讨债的饿死鬼。”

声音不大，乔一成却听的真切。他不生气也不害怕，这种话他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了，以往更难听的话他都听过。

这件事，最后在乔二强赔给他一颗不知道从哪里弄来的糖中结束。

晚上他躺在床上，朦朦胧胧中他看到母亲悄悄走了进来，低下身叫他。

院子里，借着月光，母亲把她偷偷留下来的两块鸡肉用小碗端给他。

“一成，吃吧。”

这个时候南京还不是灯火通明的南京，过了十点，家家户户都灭灯睡去了，外面是黑暗的世界。

母亲背对着月亮，月光伏在她的身上，勾勒出她的轮廓，隐隐地好像有光从母亲身上散出来。这是长大后的乔一成对母亲最深刻的记忆之一。

刘芳家里有一架钢琴，听说是她归国华侨的祖父留下来的。

每天八点刘家宁会擦一遍再用蓝色的绒布盖上，早上起床时会把绒布揭开再擦一遍。每天早上起床是会客的开始，每天晚上八点是会客的结束。钢琴在刘家只是一个极为贵重的摆设，是一个为了显示刘家与别家不同的象征。

在刘芳的记忆里，这所院子回到自家手上的时候，就有这架钢琴。那个年代，钢琴是极其稀罕的物什，就算是当了官的也不一定能买得起。但是可惜，刘芳家里没人会弹钢琴，也没人专门为了不让这个物什成为摆设，而花高价去学钢琴。刘芳和她父母都觉得暴殄天物，但是家里确实没什么钱可以拿来学钢琴。

陈玖那天起得早，她掀开绒布，打开琴盖，轻轻按了几下中间的几个黑白琴键。还好，没有跑音。

她端坐在钢琴前，脑袋里飞速闪过几首曲子，最终选中了一首她最熟悉的曲子。

细嫩的手指敲击着琴键，飞速从这个音区跨到另一个音区，灵巧地在黑白琴键上跳跃着。

刘芳张着嘴巴看着沉醉其中的陈玖，她这个乡下来的小丫头从哪里学的钢琴？刘家宁夫妇也张着嘴巴说不出话来。

以前的陈玖有着小孩子那样爱美的小心思。夏天的时候，喜欢穿着父母从外地寄回来的廉价的花裙子，用红布条在两条麻花辫的发尾处绑一个蝴蝶结，再去院子里摘一点盛开的指甲花捣碎了让奶奶用裁剪好的小碎布绑在她特意留的长长的指甲上，睡一晚上就能得到红指甲。但是指甲花的颜色不止会染红指甲，还会染红手上沾染到指甲花的其他部位。指甲花染出来的颜色，或许要一个月才能洗掉，可就算会让整个手指头变得跟红烧鸡爪一样难看，陈玖依旧乐此不疲。

现在的陈玖不喜欢穿花裙子，也不喜欢绑麻花辫，因为之前学习古筝和钢琴养的习惯，更不喜欢留长指甲。她穿着刘芳不喜欢的素色裙子和粗布裤子，拆掉了麻花辫，把头发用橡皮筋绑成马尾，剪掉了以前的陈玖最为宝贝的长指甲。这让陈玖显得更为不同，但是这种不同在现在的陈玖眼里却是最正常的。

乔一成挎着打了无数个补丁的书包蹲在刘家的窗户根底下，惊异地听着这美妙又不可思议的声音。

他知道刘芳家有一架稀罕的钢琴，但是他从来没听过那钢琴发出声音。钢琴的声音他只从无线电里听过，每天晚上孙敬修爷爷讲完故事后，无线电里会放一段戏曲或者其他音乐，有一次放了首叫做《月光》的钢琴曲，他不懂音乐，但是在无线电那吱吱呀呀的电流声和录制时产生的刺耳的杂音中他听的出来，钢琴的声音简直就是天籁之音。

他路过的时候以为是刘芳，但是这个念头很快就被打消了。刘芳不会弹钢琴，这是她亲口说的。他好奇地顺着声音拐了个弯，进到小巷子里扒住刘家二进房院子里的一扇窗户往里望。那一刻他的心里忽然生出了一种奇怪的东西。

这一天以后，陈玖就成了街道上和学校里小有名气的人物。

街道上阿姑阿婆阿嫂，无论在那个年代都是消息最灵通的存在，也是众多消息的中转站。但是很多时候，有些消息经过他们的传播就跟原意差了不知多少个天和多少个地。就比如从最开始的刘家媳妇儿大哥的女儿会弹钢琴，到最后竟成了陈玖天赋异禀无师自通学会了钢琴。

三姑六婆的话如同自己长了翅膀，飞入了街道上每户人家的耳朵里。

趴在刘家窗户外面听陈玖弹琴的人越来越多，来刘家拜访的小城里有头有脸的人也不少，陈玖成了刘家另一件彰显身份和与旁人不同的工具。学校里，因为她刚转过来不爱与旁人打交道，所以学生们把能跟她说上话作为一种荣誉来看待，比考满分在同学们面前还有面子。她不太喜欢，但是这让同学、老师和学校对她看重了起来，也算是好事一桩吧。

陈玖会弹钢琴并且受人追捧这件事，让坐在陈玖前面，每天和陈玖一起回家的乔一成也觉得很有面子，在人前也是高抬着头，好像会弹钢琴的是他一样。来自少年小小的虚荣感。

后来放学回家，乔一成很意外地再也没有强调过走路顺序。

“你那天弹的叫什么？”乔一成低着头踢了一脚路边的小石头问。

“《卡农》”陈玖回答。

“卡聋？”乔一成奇怪，这么好听的曲子为什么会叫人卡聋耳朵呢？

陈玖敲了一下乔一成的寸头脑袋：“是卡农，卡片的卡，农民的农。”

乔一成又不明白了，如此优美高雅的曲子为什么取了这么一个听起来有些农村里土里土气的名字。

“你会的真多。”乔一成搔了搔脑袋，转身回了自己家。

陈玖看了眼刘芳：“别看了，他进院子了。”

陈玖叹了口气，小孩子就是小孩子，喜欢谁永远都是会放到明面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