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五天之后，令整个应天府城的官员都闻风丧胆的抚台大人贺鹿终于离开了应天府，往西南方向的内务府所在处去了。虽然张青还留在应天府城内，但官员们都大大地松了一口气，张青虽是两江总督，但上任以来，廉洁自律，秉公执法，想糊弄这么一个人，还不简单?

张青并不知道这些官员在想些什么，不然以他暴躁的脾气，指不定会闹出什么乱子。当年在台州和倭寇战斗时，他就因为急性子和暴躁的脾气，差点儿被倭寇抓了。

内务府是皇帝最器重的，也是最宠幸的机构。可以这么说，明朝，乃至后来的清朝都是靠内务府养着的，自然就成了朝廷看守最严的所在，在民间传说中简直是五雷巡于外，天神阵于中——能够去内务府瞧瞧风景，不知道是多少百姓的毕生心愿。但未经皇帝的允许，即使是皇子，也没有资格去内务府，就是锦衣卫也没有资格。

鸡生双黄，先吃半边，暂不提张青又会遇到什么新鲜，只说离应天府极遥远的内务府辖境外，那列载着百余人的车队这时候正在阴寒的初春雨天里艰难前行。

内务府与盐司，盐铁专卖等地不同。首先是事物更加繁忙，利润更高。而且是三司里唯一占有股份和实地的。内务府出产工厂，需要很大的地盘，多年前策划出的一块，就是比一个小州还要大，地位更是特殊。

由于担心内务府的制作工艺流到国外，在警卫方面，朝廷真是下了血本，对内务府辖境进行全封闭管理，再由皇帝亲自设置15个锦衣卫，对各个进出内务府的官员严格盘查，一共设置了五条封锁线，最外围是江南本地的州军与水师，里面的四条线是由朝廷军方与两江地方的官员各设两条，互相管理。往外的运输，除了在门面上的严苛监管以外，更不知撤了多少暗装进去，无数双明里暗里的眼睛都在盯着这个地方，每年的内务府开标时的银子，都有不少人在盯着许家，陈家或是别的什么代理巨商。

可以毫不夸张的说，就算是只沾了香水味的蚊子都飞不进去。

就算朝廷花了这么大的力量，仍然阻止不了天下的贪婪之心，这几十年内务府不知道出了多少次事，朝廷不知道付出了多少代价。

车队在接受最后一道检查，两个官员面无表情的做着他们应该做的工作，既枯燥又没有趣味。但是他们依然在做——不敢不做!要是不做，就是掉脑袋的事，他们能有几颗脑袋?

贺鹿掀开窗帘，看着不远处的山川河流，禁不起想起了前世自己在学校音乐公开课上面做旁听时听的一首歌，里面有两句歌词，让他记忆犹新:我曾经跨过山和大海，也穿过人山人海——当然，这里没有人，除了他们以外。

他的目光回到了窗外——只是一些粗糙的工艺，但对动力的需求已经离不开水了，他平静地说:“我带你来是为了我自身的安全，不希望你到各个公房里去看热闹，如果被人发现，那么你我的脑袋都保不住。就算你武功再高，也不见得能逃跑。”

车厢里，一个穿着红衣的女子微微一笑，看了看身边的丫鬟，没有说话。

贺鹿的目光越过官道旁的清树和一望无际的田野，不远处的哗哗流水声越来越远。他的眼光似乎要看穿一切，最终落在了河水去处的大公房里。那里有烟腾空而起，却不是农家微青炊烟，而是带着股熟悉味道的黑烟。

难道是高炉?

当地百姓都被朝廷征召入内务府做工，工钱比粮食要多太多，打理农田的心思就淡了，一大片沃野里，野草与初稻争着长势，看着有些杂乱。贺鹿用鼻子闻着空气中的清新味，放下心了。看来这里的环境污染不像自己事先想的那么严重，当然，这只是暂时的。

看了眼前的景色，有一种脱离了多年的感觉，渐渐回到了他的脑海当中。只是那种来势依然温柔却不汹涌，以至于他有些怅然，去年9月间的时候，他就觉得自己内心深处极渴望某种东西，却一直没有找出来是什么。

唐情的两只雪白的手像老汉一样袖着。看着窗边丈夫有些失神的脸，也陷入了沉思——这位年轻的宠臣，抚台大人究竟在想些什么?她忽然问:“感觉如何?”

贺鹿回过神来，笑着说:“这句话应该我来问你。”

唐情抿了抿鲜红的嘴唇，用温柔的声音说:“这确实是和世间少有的景色，没想到内务府竟然如此之大，而先前看到的那些，我竟是连名字也叫不出。”

贺鹿回答:“这很正常，因为以你的智商，也不可能回去照着做。”

“何为智商?”唐情问，但是她的眼睛并没有看贺鹿。

“我胡说的。”贺鹿连忙改口。

唐情微笑着问道:“你对内务府这么有信心?你才把他们每个人打了500鞭子，你敢肯定他们不会找你的麻烦?”

贺鹿轻声说:“我不是对内务府有信心 ，我只是觉得在这种本就不该出现在这个世界上的东西，你光看外面的模样，就能学着做出来 ……那真是世间少有的奇人。”

“至于那帮家伙会不会刁难我，张青也问过我类似的问题，但是我相信你应该知道答案。”贺鹿平静地说。

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唐情沉默了一会儿，又说:“如今内务府的人都是皇上宠臣，假若他们欺压百姓，你怎么办?”

“怎么办?”贺鹿冷笑一声，说:“你不要忘了，我乃两江巡抚，朝廷六品大官，我爹贺红超是朝廷刑部总管，而且我还是皇上亲自提拔的人，在京城，我有皇上这个靠山；在两江，我有两江总督张青这个朋友；在内务府，我还有那么多的眼线，难道我就没有资格审判和杀他们吗？”

“我觉得你不会干出这种事。 ”唐情紧紧盯着丈夫那张漂亮的脸，一字一顿的说，“自你到两江上任以来，秉公执法，爱民如子，你还经常对我说，要以仁来治国治天下，不要总是杀人。 ”贺鹿回答:“我的一个朋友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我虽然在两江勤勤恳恳地工作，但是又有谁真正的理解过我?假如有人在皇上身边说一下我的坏话，那么还不是皇上想杀我就杀我吗?你看看从古至今有多少朝代，多少贤明之人，但是他们什么时候得到过自己应该得到的东西?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如果踏踏实实的做自己的事情，做一个好人，反而都不到好报；但是那些打着为朝廷，为百姓着想，却实际上迫害忠良 ，欺压忠良之人，却可以享受荣华富贵，凭什么?做官是为了什么?做皇上是为了什么?开创科举考试又是为了什么？你难道不知道吗？你难道不明白……”贺鹿忽然不说了，也许他察觉到自己太过于激动，因为前世，他就有心脏病，还因为情绪激动，住过三次医院，所以即使自己重生，这个毛病依然没有消失，他必须得稳住自己的情绪。

唐情看着丈夫，什么都没说，而是默默的掏出了纸巾，为贺鹿擦着头上的汗。

贺鹿稍稍平复了一下激动的情绪，重新坐回窗前，看着车外的景致发呆。那些河边的水车，房中某种东西的轰鸣声，远处升起的黑烟，都在催发着他内心那个不知名的渴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