亲人

到底有多久了呢？

她有多久没再踏进荣德堂的正门，没再见到母亲那张端庄清冷、却每每见到她便如初雪化冻，变得温和而充满慈爱的脸了呢？

不说前世，母亲死后，荣德堂的正门就再没开过，直到尘埃密布、门环锈迹斑斑；哪怕是这个只有十几岁的她，除却在小弟出生时见了她一面，母女间便行同陌路，再无再见之机。

她生在青家，而青家的男儿鲜有寿终正寝。她的祖父率军驻守边关，早早战死，甚至连幼子出生都没能亲眼见到，祖父死后，大伯接替祖父的职位，年复一年地听着漠漠大荒上凄厉的风声。

这个异姓王的封号，是一代代的青家男子用鲜血铸成的赫赫战功换来的。

大伯驻守北境，她的父亲却深入南疆，卧底数年，一举拿下南疆几个大部落。王妃江氏，不辞万里随夫赴疆，直至有了身孕才不得不回来。

父亲对青莲来说，已经是一个遥远的名词。卧底工作需要谨慎和耐心，除了五六岁那年的惊鸿一瞥，她便再没见过父亲的身影。

而母亲……

江氏一心要长伴君侧，不仅是伉俪情深，也是因为她本来就是他在陌生的南疆唯一信得过的人。丈夫的饮食起居、接头暗语和布下的暗子也由她记录在册，她离不开南疆，收服那几个部落有她的一份功劳。

或许她唯一对不住的，就是把出生不久的女儿给一个人丢在京都……

……

青莲领着玲珑琳琅迈进了荣德堂的大门。

一个穿着浅碧布衫、梳着双丫髻的丫鬟笑吟吟地迎上前来:

碧环奴婢见过小姐。夫人刚才还念叨着小姐呢!可巧小姐就来了。

是江氏的贴身丫鬟，碧环。

碧环约是十七八岁的年纪，容貌白皙俏丽，带着亲热而有度的笑容，颇为讨喜。

江氏身边的丫鬟对待这位小姐的态度大多如此，既有意亲近，又顾忌着青莲和江氏这对母女间微妙的关系，不好太过热情。

这也是理所当然。

老太爷去得早，只留下三子一女，四个孩子里却只有次子青寒和长女青芸是太夫人叶氏所出。

青芸十五岁便嫁入皇家，做了齐王妃，十余年前随齐王就藩，只把世子留在京都。

青寒与江氏虽说成婚多年，却是聚少离多，只育有一子一女。

青莲和青明姐弟两个才是王府的正经嫡出，太夫人的亲血脉，在王府中的地位也远胜其他兄弟姐妹。

青莲温和地笑了笑:

青莲烦劳通禀母亲一声，就说我来给母亲请安了。

碧环笑着应了，转身打起珠帘，进了内室。

青莲不急，静静站在原地等候。

片刻，碧环笑容满面，出来请她进入内堂。

……

江氏端坐在内堂，手边摆着一碗清茶。

肤白胜雪，乌发如墨，眉若远山，目似秋水，琼鼻樱唇。

江氏不喜繁复的装饰，只穿着素色衣裙，面上不施脂粉，头上斜斜插着一支木钗。

沉静，端庄，优雅。

她安稳地坐在那里，像是一尊玉石雕琢的雕像。

这份波澜不惊的宁静在青莲步入内堂的那一刻被打破。

江氏在她前脚迈过门的那一刻便下意识地站了起来，又仿佛想起了什么，迟疑着要坐下，只是那只伸出的手还停在空中，仿佛它的主人，进退两难。

青莲上前，行了一个标准的敛衽礼，把自己的肩膀送到了江氏僵在空中的手下:

青莲女儿给母亲请安。

江氏仿佛还没反应过来，竟是愣在原地不动。青莲耐心地保持着行礼的姿势，默默等待着。

时间仿佛停在了这一刻，又仿佛过了很久。

江氏终于反应过来，眼底还带着欢喜，口上却只是淡淡的:

江氏莲娘来了，且和你姐姐等一会儿，待会我领着你们姐弟三个一齐去正和堂请安。

今天的表现已经和前些天大不相同，江氏现在惊喜，无暇多问，倘再说些太亲近的话，恐怕就要引来追问了。

青莲笑了笑，向立在座椅侧边的青衣走去。

青衣，二房的长女，侧妃沈氏的女儿，青莲的姐姐。

她见青莲过来，浅浅地笑了笑，往旁边退了一步。

青莲微笑点头，心里迅速回想起了关于这位姐姐的情况，内心颇多嗟叹。

作为二房的第一个孩子，青衣的地位相当尴尬，从她还在娘胎里的时候，沈侧妃便提心吊胆，生怕走着路便出了什么岔子，摔一跤或者落个水，随便喝了一盏茶这孩子可能就没了。

她不得不慎重，太夫人也自有道理:青寒毕竟是这一代的正经王爷，他的第一个儿子若是庶出，日后嫡庶之分又要横生不少波折。

好在这个孩子是个女孩，她活下来了，只是从小由江氏养着，生母常年抱病，久居深院，不见外人。

这位姐姐若是因生母之事而敌视她，青莲也不会惊讶，事实上，前世的她从没打心里的信任这个姐姐；但这位姐姐竟是难得的不偏不倚，哪怕是最后，家破人亡之际，这个姐姐也没有听信长房等人对她的指责，始终站在她的身边……

青衣阿妹。

青衣温柔地点了点头，目光宁静而带着淡淡的欢喜:

青衣你终于想通了？

青莲是。毕竟是至亲，哪有一直犟着这个劲的？

青莲我前些日子落水受了寒，昏昏沉沉了几个日子，忽然就开了窍一般，明白了这个理。

青莲庆幸有这个借口可以解释自己的变化。

说起来……伯母的小动作倒是一直没停过。

江氏随夫赴疆，无暇顾及这两个女儿，青衣交给三房，青莲则由长房抚养。

母女疏离成这个样子，没有长房挑拨是不可能的。

青衣你想通了最好。

青衣笑笑，打算说什么，却忽然打住，扭头向门口看去。

青衣我听见小弟的脚步声了……

……

很快，一个男童出现在三人面前。

男孩儿约有七八岁，眉眼精致，漂亮得让人舍不得移开眼。明明是个小孩子，举止却有模有样地端着架子，一本正经的样子看的人忍俊不禁。

青明抱拳，一本正经地向江氏请了安，又欢快地跑到了这边儿。

青明姐姐，你们今天来得好早啊!

青莲笑着应了一声，心里种种思绪翻涌，不得平息。

青明……她曾经最疼爱的弟弟，在这场悲剧中，几乎是最不知所措的角色。

这个自己曾经疼爱万分的弟弟，还不知道自己的身世啊……

人也齐了，江氏不再等待，一行四人向着正和堂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