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情（七）

日子寻常过，却也过得飞快。

这一年修为剑术无甚增长，反倒是研究金麟台种莲藕收获了不少心得。

上次听人说金光善让人编制的河洛经世书送来了，他才想起，今年恰是金子轩前往蓝氏听学的时候。

他心中窃喜，这金子轩一走，就没人再把他往校场上强拉了。

刚问人借了几本好书，正好趁他不在安安心心的读一遍。

不过天不从人愿，金夫人让他陪同金子轩前往蓝氏走一趟，他也不得不遵命行事。

三月春，芭蕉绿，绿杨青。

白墙黛瓦山水画，绿柳莺啼石桥西。

从兰陵到姑苏一路行来，着实风景如画，美不胜收。待入了云深不知处，才知何谓古刹幽深？何谓仙境缥缈？何谓天上人间？

不过自白日跟魏无羡和江澄打了个照面，那恶魇似是长了眼睛似的，当夜便缠住他，吓得他直接从榻上坐起来。

梦里的江澄比之从前的三毒圣手凶恶数十倍，一只手掐着他的喉咙便将他整个提起来，他的眼睛里冒着黑气，不断问他相同的问题:

【魏无羡，你怎么能背叛莲花坞？怎么能背叛云梦江氏？你怎么能食言？】

【魏无羡，他蓝忘机到底哪里好？】

金子勋在床上呆呆坐着，虽只是个噩梦，整个人却似被抽空力气一般筋疲力尽。

他将怀里的纸符拿出来，这是他特意画的辟邪的符咒。

要说是什么邪祟作怪，照理应该是有用的。

但事实证明，没用。

自己本就是专门除邪的修士，怎反倒被噩梦给吓住了？何况还是在蓝氏仙府圣地？

他安慰自己没事，可一阖眼便是江澄那张活似要将人剥皮抽筋的脸。

一夜无眠，第二日的拜礼自是去不了。好在自己只是个随行之人，就算不去也无伤大雅。本以为也就折腾一夜，只要不瞧见他二人会好些，谁知接连几日夜夜不得安生。

他实在是倦了，也撑不住了。

想起从前在书上看见的度厄之法，若是遇着冤邪缠身，只需了了他生前所愿便能解脱。

江澄生前所愿？

谁知道他生前所愿是什么！他跟他也不熟啊！

不过每每在梦中，他总是追问他那几个问题，是否他给了答案，便不会再折腾他？

他如是想，在半夜再一次惊醒后，他起身穿戴好，一时也找不到纸钱，便只好拿了一叠用过的纸张，权当充个场面。

在云深不知处数日，他还没四处走动过。如今大半夜出来，实是分不清东南西北，只好随便寻了个方向，找了个僻静的十字路口，将手上的脸盆端端正正放好，然后拿火折子点了张纸放到里面。

金子勋今夜仓促，未备纸钱，还望来往各位有怪莫怪。

他双手合十诚心诚意作了个揖。

金子勋江澄……

他一边燃纸一边与人交流。

金子勋我也不知你为何要找我麻烦，但我想你并非是存心吓我。我知你是个真正的君子，今夜你我便定个君子协定，若你当真心中有执，今夜我答复了你的问题，日后你便莫要再来找我，如何？

四下静谧，他蹲在地上和声说着，脸盆里的纸燃的很旺。

金子勋据我所知，魏无羡没有背叛莲花坞，也没有背叛你云梦江氏。他能毅然将金丹剖给你，这份赤诚之心世间少有。至于他与含光君，既然同心同德，自然携手并肩，他归于蓝氏，自不会再归于莲花坞。你何不祝福？

说着，他叹了一口气。

金子勋至于含光君的好，你若非要问，我便说些我的看法。

金子勋又往脸盆里添了些纸进去，他蹲在地上看起来只有小小一团，面前的火光幽幽映在他的面颊上。

金子勋其实，含光君骨子里当是个极温柔的人。温良和善岂是只写在脸上？我见过的人中，爱笑的人那么多，不爱笑的却只有他一个。这样的人，连掩饰孤独的能力都没有。无论如何，我仍希望上天怜惜他，赐给他一个人，那个人会带给他全世界。都是一家之言，不过皆发于肺腑，你若生气，我也无可奈何。

他将最后两张纸放进火里，火苗瞬间围起来将它们包裹住。

金子勋我也愿你放下执念，你囿于方寸数十年，皆为一腔不甘。可日月星辰，江河山川，世间风物不可尽数，何必再执着从前？执着方寸？自去寻你的别样天地吧。

他双手合十，再次诚心默念，然后看着盆里的火苗一点一点燃尽。

金子勋唉……

他轻叹一声，叹江澄也叹自己。

叹他的不甘，叹自己的开悟，也叹世事无常。

又顿了片刻，他这才抱起脸盆沿着来时的路返回去。

不远处，有人影不知何时悄然立于其后，清风拂动，白色袍服轻扬一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