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月十二日:宜行驶
西德之旅,从杜塞尔多夫到科隆的一程,我也改乘火车。
德国的车厢跟瑞典的相似,也是一边是狭长的过道,另一边是方形的隔间,装饰古拙而亲切,令人想起旧世界的电影。
乘客稀少,由我独占一间,皮箱和提袋任意堆在长椅上。
银灰与桔红相映的火车沿莱茵和南下,正自然浏览河景,查票员说科隆到了。
刚要把行李提上走廊,猛一转身,忽然瞥见蜂房蚁穴的街屋之上峻然拔起两座黑黝黝的尖峰,瞬间的感觉,极其突兀而可惊,定下神来,火车已经驶进那一双怪物,峭峻的尖塔下原来还整齐地绕着许多小塔,锋芒逼人,拱卫成一派森严的气象,那么崇高而神秘,中世纪哥特式的肃然神貌耸在半空,无闻于下界琐细的市声。
原来是科隆的大教堂,在莱茵河畔顶天立地已七百多岁。
火车在转弯。
不知道是否因为微侧,竟感觉那一对巨塔也峨然倾斜,令人吃惊。
不知飞机回降时成何景象,至少火车进城着一幕十分壮观。
三年里去里昂参加国际笔会的年会,从巴黎到里昂,当然是乘火车,为了深入法国东部的田园诗里,看各色的牛群,或黄或黑,或白底而花斑,嚼不劲草原缓坡上远连天涯的芳草萋萋。
陌生的城镇,点名一般地换着站牌。
小村更一现即逝,总有白杨或青枫排列于乡道,掩映着粉墙红顶的村舍,衬以教堂的细瘦尖塔,那么秀气地指着远天。
席思礼、毕沙罗,在初秋的风里吹弄着暮迪吗?
那年法国刚通了东南线的电气快车,叫做Le TGV,时速三百八十公里,在报上大势宣扬。
回程时,法国笔会招待我们坐上这娇红的电鳗;由于座位是前后相对,我一路竟倒骑着长鳗进入巴黎。
在车上也不觉得怎么「风驰电掣」,颇感不过如此。
今年初夏和纪纲、王蓝、健昭、扬牧一行,从东京坐子弹车射去京都,也只觉得其「稳健」而已。
车到半途,天色渐昧,正吃着鳗鱼佐饭的日本便当,吞着苦涩的札幌啤酒,车厢里忽然起了骚动,惊叹不绝。
在邻客的探首指点之下,讶见富士山的雪顶白矗晚空,明知其为真实,却影影绰绰,像一篇可怪的幻象。
车行级快,不到三五分钟,那一影淡白早已被近丘所遮。
那样快的变动,敢说浮士绘的画师,戴笠跨剑的武士,都不曾见过。
台湾中南部的大学常请台北的教授前往授课,许多朋友不免每星期南下台中、台南或高雄。
从前龚定庵奔波于北京与杭州之间,柳亚子说他「北驾南舣到白头」。
这些朋友在岛上南北奔波,看样子也会奔到白头,不过如今是在双轨之上,不是驾马舣舟。
我常笑他们是演《双城记》。
其实近几十年来,自己在台北与香港之间,何尝不是如此?
在台北,三十年来我一直以厦门街为家。
现在的汀洲街二十年前是一条窄轨铁路,小火车可通新店。
当时年少,我曾在夜里踏着轨旁的碎石,鞋声轧轧地走回家去,有时在冬日的深宵,诗写到一半,正独对天地之悠悠,寒颤的汽笛声会一路沿着小巷呜呜传来,凄清之中有其温婉,好像在说:全台北都睡了,我也要回去了,你,还要独撑这倾斜的世界吗?
夜半钟声到客船,那是张继。
而我,总还有一声汽笛。
在香港,我的楼下是山,山下正是九广铁路的中途。
从黎明到深夜,在阳台下滚滚碾过的客车、货车,至少有一百班。
初来的时候,几乎每次听见过车过,都不禁要想起铁轨另一头的那一片土地,简直像十指连心。
十年下来,那样的节拍也已听惯,早成大寂静里的背景音乐,与山风海潮合成浑然一片的天籁了。
那轮轨交磨的声音,远时哀沉,近时壮烈,清晨将我唤醒,深宵把我摇醒,已经潜入了我的脉搏,与我的呼吸相通。
将来我回去台湾,最不惯的恐怕就是少了这金属的节奏,那就是真正的寂寞了。
也许应该把它录下音来,用最敏感的机器,以备他日怀旧之需。
附近有一条铁路,就似乎把住了人间的动脉,总是有情的。
香港的火车电气化之后,大家坐在冷静如冰箱的车厢里,忽然又怀起旧来,隐隐觉得从前的黑头老火车,曳着煤烟而且重重叹气的那种,古拙刚愎之中仍不失可亲的味道。
在从前那种火车上,总有小贩穿梭于过道,叫卖斋食与「凤爪」,更不少了的是报贩。
普通票的车厢里,不分三教九流,男女老幼,都杂杂沓沓地坐在一起,有的默默看报,有的怔怔望海,有的瞌睡,有的啃鸡爪。
有的闲闲地聊天,有的慷慨激昂地痛论国事,但旁边的主妇并不理会,只顾着呵斥自己的孩子。
如果你要香港社会的样品,这里便是。
周末的加班车上,更多广州返来的回乡客,一根扁担,就挑尽了大包小笼。
此情此景,总令我想起杜米叶的名画《三等车上》。
只可惜香港没有产生自己的杜米叶,而电气化后的明净车厢里,从前那些汗气、土气的乘客,似乎一下子不见了,小贩子们也绝迹于月台。
我深深怀念那个摩肩抵肘的时代。
站在今日画了黄线的整洁月台上,总觉得少了一点什么,直到记起了从前那一声汽笛长啸。
写火车的诗很多,我自己都写过不少。
我甚至译过好几首这样的诗。
却最喜欢土耳其诗人塔朗吉的这首:
去什么地方呢?这么晚了,
美丽的火车,孤独的火车?
凄苦是你汽笛的声音,
令人记起了许多事情。
为什么我不该挥手舞手巾呢?
乘客多少都跟我有亲。
去吧,但愿你一路平安,
桥都坚固,隧道都光明。
《记忆像轨道一样长•节选》——余光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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愿2021下半年如文中般美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