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大自然(2)

　　我犹豫着。李海王见我没骑也不敢继续往前。我想赌一把，看看到底会是意外将至还是明天先来，我能有这个想法并不奇怪，我早已对生死看得特别、特别淡，于是我往前用力踩了踩踏板，径自朝着远处的乌云蹬去。身后是李海王着急的呐喊——“颜习——不要命啦！天气预报说是晚上但看这阵势会提前啊！你看这风…”

　　“好啦！吵死人了你要回家就回家吧！本来说好昨天去祭拜的你这家伙把女人放第一位！真看错你啦！”

　　我弯下腰，紧握住自行车龙头，咬紧牙关，逆着风用力往前踩去，努力把我的所有的不愉快声音掩盖过大自然的风声。他跟在我后边。好久过去，我才听到耳畔胆小的声音：“对不起。”我不可能因为他和新女友的短暂欢愉而去责备他，责备我们多年的友情，只是他太过欢迎，可以称得上“暖男”，如果有一天他和心仪的人组成家庭了，那么这个世上就只剩我自己，形单影只的存在着，我不知道我的缘分会出现在何时、何地，像我这样的人真的会有人愿意接纳么。

　　“啊！不行了！风太大啦——”

　　还好，我们要到的地方到了。可周围没有一个人，也是，除了我们这两个执迷不悟的孩子，谁会在这台风将至的季节里出门呢。我把自行车停一边，去踢脚撑子的力气远远不足这大风的力量，踢了几次才停稳。身后的李海王催着我，快点吧，快点吧。我回头看到他正缩着脖子，朝着逆风的方向拼命把身子凑向前，像在做着最后的抵抗。我二话不说，整了整泥土，上回插土里的一根冰棍棒子不见了，猜想着“冰棍之神”已来过，于是我像以往那样闭着眼睛，伸出一只胳膊在眼前在空中努力写了个“佛”字，尔后，我把左手掌心向内指着胸口，右手胡乱抓了几把空气，伏在左手手背上，心里默念：可亲可敬的冰棍之神啊，眷顾我们两个湖心之岛的少年吧，愿我们少灾少难，桃花朵朵，幸福安康。默念结束，我双手合十，稍稍鞠个躬。

　　“好了好了快走吧！下雨啦！”

　　“别嚷嚷冰棍之神都听着呢，显得我不诚恳…”

　　我恭敬的做完最后一个动作，才睁开眼，一滴豆大的雨点落在我的睫毛，我抬起手擦了擦。此时的天空已不再晴朗，乌云以最快的速度滚了过来，浓浓的一片笼罩在我的头顶，云层里不时闪了几下光。看样子一场瓢泼大雨如约而至。我们两个往自行车停靠的方向走过去，也就几秒钟的功夫，雨点接二连三落了下来，直到一股脑蜂拥而下，我们一瞬间淋成“落汤鸡”。

　　“哎——小孩！快回家去！”

　　我四下张望着。停靠自行车的树下，有座民房，二楼的窗户里有个阿姨正朝我们挥手。我们面面相觑，谁也没多说开锁骑车，不停往家的方向赶去。天空顷刻间昏天黑地、混混沌沌。风在树枝上、电线杆上打着呼哨。雨像瀑布那般倾泻下来，伴着风，啪啪啪打在我的脸上格外的疼。我顾不得这些，拼命蹬着脚蹬子。却只听到眼前巨大的一阵声响，粗壮的树枝被风猛烈折断，堵住了我们的去路。我们立刻紧急刹车，被眼前的景象惊得大气不敢喘。紧接着，一根又一根的枝桠折断倒在了路中央，周围的小树被风连根拔起，虽说是小树却也有我们两人合并的宽度。

　　“颜习——怎么办——”他焦急的转过头看着我。

　　我咬了咬嘴唇，用力拧了下龙头，心里有个大胆的想法，二话不说，转了转龙头，准备绕道走，却没想到身后迎来的却是更大的困难——滚滚的洪水冲撞一切的朝我们涌了过来，我的脑海里想到的是我们这座岛即将沉没，我的人生到此为止。我身边一阵动静，再去看，李海王扔下自行车，飞奔过来抓起我的胳膊：“快跑啊！傻站着等死啊！”

　　跑…跑去哪…在大自然的面前我们终究无处可逃。

　　还没等我下车，汹涌的洪水猛兽就将陪伴我多年的自行车冲走，尔后，我被李海王一边拽着一边在没过我们大腿的水里艰难的奔跑着。可能李海王心里想的是赶紧回家，到了家就是最安全的。那我呢，我在想什么。那个家早已不属于我，此时此刻我只能跟着他跑，可是具体我跑回哪里，我不知道。或许就让这洪水把我冲走，冲到长江的尽头，冲到辽阔的大自然，让我属于大自然也不错。洪水很快蔓过我们的腰、胸口，紧接着，一个大浪朝我们背后打来，拽着我的那只手被浪头打翻，我的耳畔听到李海王绝望的喊声，他在喊我的名字，可是我发不出声音，喉咙里被肮脏的水流堵住，眼睛里漫过混黄的液体，我感觉我的身体在下沉，而我却没有一丝一毫的力气去反驳，我也努力过，努力的把手臂在水里抬起来，却还是被拍下去。我们终究还是没有战胜自然的勇气。我没想过战胜它、克服它、击败它，从没想过，我只是不想我现在的身体如同被灌满水的气球那样难受，那样难受的死去我不甘。于是我咬咬牙，深深的收腹、吸气、潜进水里，像鱼儿那般自在的往前游去，我们无法立足于自然之上，那就沉浸其中。好在我和李海王从小就在河里游野泳，所以我水性不差。只是这水里的阻力太大，我无法睁开眼看清水里的景象，接二连三的浪打了过来，削弱我一次又一次的勇气，直到耗尽我所有的力气。

　　我好像死了。我的身体躺在一片没有浪涌拍打我的地方，我的耳畔听闻壮观的自然咆哮。我睡了多久我不知道，直到耳边听到一阵人群的吵闹。我逐渐眯开一条缝，戴着头盔、身穿制服的士兵正逆流而上，湍急的水流没过他们的胸口甚至下巴，他们的脸上散发肮脏却也澄净的光芒，他们沾满泥土的、宽厚的手掌上托举着哭的无助的孩子。终于，他们的目光朝我穿了过来，我笑了，我们战胜大自然了，对么。

　　也许最遗憾的只有——妈妈，我没有在最后一刻见到那张亲切、温柔、最熟悉不过的面庞是我此生最大的悲恸吧。如果可以，我多希望，一睁开眼就能望到她，我也知道，那是一种奢侈，却是我仅存的最后一丝薄弱意志。直到我的眼角滑落一道长长的印记，凉凉的，不带任何温度的，是眼泪吧，我想是吧，直到这样我才清楚记得我还活着，耳畔的说话声也逐渐清晰，我不想苏醒，就让我彻底沉浸在回忆里吧。我还能想起我最爱的妈妈被奶奶无情驱逐的场景，那时候的我还小，我在房间的窗台把这景象尽收眼底。她哭着求饶、下跪、乞求都没有换来奶奶的接应。望着她离开时那失落的背影，年幼的我奋不顾身冲了下去，我想去喊她，我想去见她，跑到门口正撞到奶奶，奶奶把我抱了起来。我说我要见妈妈，她骗我说妈妈没有来过这里，我不信，她就骂我，把我狠狠骂了一通，她说妈妈跟别的男人跑了，她说妈妈不要我了。我不信，我统统不信。

　　我的胸口浮起一腔怒火，冷峻的睁开眼眸，眼前黑压压一片，床边站着好多人，颜老头坐在我的床头，他手掌心的温度贴着我的手背传达我全身，我有些厌恶的收回了手，慢慢从床上坐了起来，耳畔听到这些人松了一口气的声音。他关切的说：“你也真是的，昨天天气预报都说了今天会有超强台风外加暴雨，你怎么还出去，什么事那么重要。”最后那句话的意思在我听来，他是在讽刺我，是在怀疑我偷偷溜出去找她，但是我没戳穿他，只是冷冷的撇下眼。

　　“李海王呢？”

　　“你那狐朋狗友啊，他没事，他好像挂树上咯，正好有救援队经过把他救回去了。倒是你，听救援队的人说，你在水里淹了半个多小时竟然还有气说明你命真大，呵呵。”

　　“我没死，你是不是挺失望的？”我面无表情的看向他，在我看来，他说的话就是一种幸灾乐祸。

　　可是，不知者无畏，周围的热心散客看不下去了，止不住的帮着他说话。“小家伙你可别不识好歹，你爸可比谁都急”、“就是，这孩子怎么这么对长辈说话的”、“现在的孩子啊…啧啧…”太多指责我的话我不想听，索性躺了下去，闷着被子咆哮了一声——“都给我出去！”

　　想起刚才经历的一幕幕还历历在目。今年的夏天果然是最讨人厌的，再也没有往年的安静，又或者人本来就是这样的，一年不如一年。不知不觉睡了过去，醒来的时候，胃有些不舒服，像是有什么在胃里不停搅着那般难受。我钻出被窝，房间空了，走得一干二净。我疲倦的坐了起来，头还是昏昏沉沉的，站起身才发现我的小腿裹着绷带，这应该是洪水猛兽侵蚀过我的最好证明。我走到窗台，往外看去，雨小了，小岛的排水工作正在加大马力的进行中，水流逐渐变浅，不远处的窨井盖形成小小的漩涡，雨点落在黄褐色的泥浆水上，一圈一圈的泛起涟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