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莫里亚海岛少年

我从莫里亚岛回来已经一个星期，这一个星期我没有走出去过，一个人躺在床上，盯着洁白的天花板。在莫里亚岛发生的所有事情，不断在此掠过，就像是一部按了闪回键的电影。

我的身边有一本破旧的《廊桥遗梦》，在莫里亚岛的时候，弗吉妮亚时常放在窗边，它的书皮沾染了湿漉漉的海风和二十年前残酷的、辛辣的、同时瑰丽无比的夏日。

我时常翻开它，《廊桥遗梦》里罗伯特说“这样确切的爱，一生只有一次”。我想弗吉妮亚一定无数次在心里呢喃过，当她的手指轻轻抚摸这句话的时候，是否想起了那些浪漫的，甘愿赴死的夏日。

然而这个夏日的背后，不是我能承受的。整整二十年了，它昏黄、陈旧像是轻轻触碰就大片剥落的油画，我的确需要时间好好消化。

在莫里亚岛国际机场，弗吉妮亚对我说，亲爱的，你有度过此生最后夏日的觉悟了吗？

在她苍老的眼睛里，我有一种本能的对长辈的信服——我度过的，就是此生最后的夏日，如果我不再回来。

2019年5月6日立夏，夏威夷群岛莫里亚岛国际机场。

“虞年小姐，来莫里亚岛的目的？”高鼻梁、深碧眼的白人海关问我道。

他今天大概接待了很多的入境游客，所以有些不耐烦，不停地用签字笔尖敲着办公桌面。

“我来散心。”我用蹩脚的英文回复道。

他耸了耸高高的鼻尖，叮嘱身边的工作人员道：“打开他的行李箱，检查一下。”

工作人员打开我的行李箱，看到角落里几板药片，抬眼看了我一眼，然后拿起它们给刚才的海关。

“噢，”海关挑了挑杂乱的眉毛，“虞年小姐你患有抑郁症？”

“只是轻微的病症，不会对生活造成影响。这是我的诊断书，请您过目。”我从背包里掏出一张，被挤压的有些皱巴的表交给他。

“轻度抑郁症状……”海关偏头跟工作人员对视一眼，在护照上印下签章，“虞年小姐，祝您旅途愉快。”

其实我来莫里亚岛的目的，说起来有些荒唐。

我谈了一个疯批男朋友，每天受他的精神折磨苦不堪言。即便我跟他分手也没什么用，他还是不停地来骚扰我。我患上了“抑郁症”，办理了休学。本想躺在家里暂时躲躲清静，谁曾想，我爸妈见我得了“抑郁症”，着急又上火，非得劝我出来散散心。

去哪儿好呢？我爸一拍脑袋，想出一个绝佳妙计：“你二叔以前在莫里亚岛留过洋，莫里亚海岛风景如画，不如你也去那里吧！”

临行前，我奶奶交给我一本牛皮纸线装小本，说这是我二叔虞南舟生前写的留学回忆录，让我带去莫里亚岛，也算是替我叔叔再看一眼那个地方。

我从机场一出去便被眼前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

参天的棕榈树林立，橘红色的落霞堆积在海岸线，像是泼翻了梵高画“向日葵”的颜料；一轮金黄硕大的落日坠入碧波万顷；落日余晖洒在海面，像一道蒸腾的金雾。

我呆呆地看了好久才回过神来，这里实在太美了。

接我的出租车司机是个广东人，他嚼着口香糖，含混不清地与我闲聊：“美女，你来莫里亚岛真是来对了，这里地段繁华，海边妞也漂亮呀。”

我不愿意和陌生人闲扯，胡乱打发他：“我亲戚住这里，这些早就有所耳闻。”

他瞄了一眼后视镜，笑眯眯道：“哦呦，你亲戚叫你住旅馆哇，办事不怎么样嘛。”

我看着车窗外不断掠过的棕榈树，漫不经心应道：“是啊。”

我在飞机上的时候，翻过几页回忆录。上面记着1999年5月6日立夏，虞南舟前往莫里亚岛兰蒂斯海湾研究热带鱼Ephemeral（一种罕见的热带鱼，只出没于莫里亚岛海域，生命极短，朝生暮死，但又异常美丽），他在那里遇见了一生挚爱——知意。

我想，莫里亚岛应该是一个罗曼蒂克的地方。

我与虞南舟到莫里亚岛的时间，差了整整二十年，像是一个红线缠绕住线轴的轮回。

我订的旅馆叫Sunflowers，淡绿色的墙外种满了逐日盛开的向日葵，让人看着心情就很愉悦。

接待我的前台是位白人小姐，身材高挑、颧骨很高，还有一头柔顺的金发。

她帮我办理入住手续：“虞年小姐，可以请您打开行李箱，我检查一下吗？”

“当然。”我蹲下拉行李箱拉链，这时走进来三个男孩。

“下午好，莉莉丝。”为首的金棕色卷发男孩说。

莉莉丝跟他打招呼，嘱咐我道：“可以收起来了，虞年小姐。”

脸颊有雀斑的男孩拍了拍卷发男孩的肩膀：“看，杰罗米，那个女孩是中国人。你妈妈知道又要不高兴啦，希望她不会扣莉莉丝的工资。”

他的语气带着让人冒犯的调笑，我听在耳中扎得我耳根生疼。我的脑子轰然一下，血气立马涌上太阳穴，这帮老外还真看不起中国人。

我恶狠狠地瞪着他：“中国人怎么了？你们公然歧视中国人？”

莉莉丝被我吓了一跳，赶紧劝阻道：“虞年小姐您误会了，我们不是歧视中国人，他只是在开玩笑。向您致歉。”

卷发男孩有一双琥珀色的曈仁，他平静地看着我的眼睛，说来奇怪被他这么一盯，我的气竟消了大半。

“虞年小姐，我们真的没有歧视你的意思，希望你不要生气，我们正式向你道歉。”说罢，他推了一下雀斑男孩，两个人齐齐向我鞠躬。

我不是一个太会承受别人歉意的人，虽然他们确实冒犯了我。我一下被这两个鞠躬搞得无所适从，尴尬地摸摸耳垂，半天吞吐出一句：“没事儿，可能我真是误会了。”

三个男孩上楼去了，莉莉丝递给我房卡说：“虞年小姐，我们老板娘的前夫是中国人，那个男人抛弃了她，独身去了加利福尼亚。所以她有点不喜欢中国人，但是她绝没有歧视的意思。”

真是一个楚楚可怜的女人啊，我感叹道。

我的怒气立刻偃旗息鼓，还有点同情这个被负心汉伤害的女人。我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后脑勺：“其实……不是所有中国人都这样，还是有很多好人的，比如我……”

莉莉丝恬静地笑笑，“我能看出来虞年小姐是一位好人。”她做了个请的手势，“房间在花园二楼最左边。我叫莉莉丝·米勒，您有什么需要可以直接找我。”

旅馆的花园种了大片明亮灿烂的向日葵，风一吹好似在热情洋溢地冲我招手；院中有一棵合抱的合欢树，淡粉色的绒花如少女裙摆一般蓬起；树下还有一对藤编秋千。

我穿过合欢树下，心想这花园的主人，或许曾经很恩爱。

房间的装修风格跟旅馆一样，都是自然舒适的美式乡村风格。我一看到床，便像两眼放光的猛兽扑了上去。坐了十个小时的飞机，我实在累坏了。

虞年初次见面，请多多关照！

杰罗米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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