蓝桥春雪重建，墨魂溯源情回（二）

韩愈走至内间停住。

这是一间书房，陈设极为简单：一个书案、两张椅子，剩下的便都是书了。

“此间便是愈当先撰写《师说》的书房。愈时任四门博士，在京城不过是一介位卑身贱的学官而已。”韩愈平缓的声音从我身边缓缓传来，对于自己当年的事情，有些无奈。

“韩老师的文章气节，可一点也称不上‘卑贱’。”我有些赌气，想起当年被师说这篇文言文支配的恐惧，虽说韩愈确实让我非常敬重，可是在这样的情况下，也难免会有些口不择言。

韩愈回身看我，眼里不复往日温和，而是有些严厉，我望着韩愈的眼睛，略有些发憷。果然，做老师的都会有独门秘籍——眼神杀。良久，韩愈叹了一口气：“这段溯源中只有你我二人，你既尊称我一声‘老师’，我希望烬你说的每一句话都能发自真心。”

这摆脱不掉的，被叫到办公室的训话的阴影。救救我！救救我！任由我的内心波涛汹涌，我还是垂下眼睛，小声回答：“……好的。”

听到我的回应，韩愈点头，带我到椅子附近坐下，开始讲述这段经历。韩愈的语气温和诚恳，神态也颇为可亲，但周身自然散发出一派端严气派，让我不由得挺直脊背，专注倾听。

“墨痕斋创设至今已逾千年，首位兰台乃少陵先生，历任兰台中，既有无名文人，亦不乏鸿儒名士。诸如沈存中、范尧卿，都是现世中知名的人物……其余人名号事迹，留待你自行查考，在此我便不赘述了。”韩愈见我的眼神随着他的话语愈发惊奇，竟是忍不住笑了起来，“不仅兰台需要了解墨魂，墨魂也需要了解兰台，甚至说我们对每位兰台的性行品质都充满好奇亦不为过。”

“你们也会好奇我的事情吗？”那一瞬间受宠若惊的感觉怎么回事，我现在对墨痕斋越来越好奇了。

“当然，博山炉从现世芸芸众生中选出的人，必有特别之处。烬，你也不会例外。”

听着韩愈的阐述，我感到荣幸的同时又有些退缩，听韩愈的话来说，墨痕斋历任兰台，多是大家，我……真的可以么？

正思考间，韩愈的话语再次传来：“无论你作何感想，对于愈而言，在这段溯源中，烬你是特别的一位兰台。”

“咦？！真的吗……”韩老师也太会揣摩人心思了！当年要是能遇上韩老师一样的人，我能现在这样！

“当然。你应该知道《师说》是我特地撰文，赠与一名叫李蟠的弟子。他才十七岁，喜好古文，求学于我。我说过，溯源是由墨魂和兰台共同构建的。过去从未有过你这样年轻的兰台，年岁气貌如此像那个向我求学的李氏子。”韩愈笑着拿起笔，写下“师说”二字，将纸推向我，“我也很久没有像现在这样，明显地感受到撰写《师说》的初心了。”

“老师的初心？”我看着韩愈推来的“师说”二字，内心明显感到震颤，从这一刻起，我想我是真的将韩愈当做我的尊师，给予尊重。

“在你身处的现世，尊师重道早就被视为天经地义。可在写作《师说》的时候，以‘师生’相称都是一件惹人耻笑的的事情。更不用说愈早年屡试不第，奔走幕府，年方三十许却‘好为人师’，教授的学生中甚至不乏年纪与我相若者。愈因此受到无数讥嘲。古今世情相似，兰台也不难想象得到吧。”韩愈在说到现世的师生关系时，眼里充满了遗憾，或许师道在那个时代的失传是每一个文人的遗憾。

韩愈的话让我低下了头，心里不知怎得有些难受，韩老师现在一定很难过吧，明明做的是正确的事，却要遭到这样的嘲讽。

“兰台。”韩愈的呼唤将我从自己的思绪里唤起，“在你所处的这片溯源时空，你称我‘老师’，是要和我一样受人耻笑的。我一直在想：那个年轻人究竟为了什么，能不顾世俗耻笑，求学于我呢？”

“因为先生对学生诚心相待！”我的答案脱口而出且掷地有声。韩愈似乎被吓了一下，惊讶地望着我。我不好意思扯了扯衣服，才小声解释道：“先生宁受众人耻笑，也要传授学问，可见您一定对学生发自真心，这样的老师才是真正值得请教的。”

“真心吗？”韩愈以前似乎没有听过如此这般的解释，略微思考了一下，“如果有人因为真诚儿认可我，我自然更要回报以百倍真诚。”他又转向我，眼里带着微微的期盼，“你是不是也发现了？哪怕耳边都是讥笑嘲讽、闲言非议，一个人心里的声音也会指引他去寻找真正想寻求的东西。学问也好，品德也好，甚至只是一个能与自己赤诚相待的人……”

我沉默地听着韩愈的话，以前一片浆糊的思绪，渐渐清晰。

“兰台，如果你还没有听过自己的心，就要去听见它；如果你听见了自己的心，就不要让它的声音被埋没。”韩愈说完，便安静地看着我，像是老师提出问题之后，等待着学生自我思考，而后得出答案。

“听见……自己的心吗？”我对这件事情还是迷茫，茫然地望着韩愈。

韩愈又眯起了他那双沉淀了千年的眸子：“我听见过，就在千年前的长安城里，就在这间狭小陋室中。”韩愈站起身，拿起他的戒尺，望向窗外，“每一位墨魂也都听见过。在孤独、痛苦、困窘、被排挤、被羞辱、被攻讦的时候……我们都听见过自己的心。”而窗外，阴霾散去，阳光正好。

韩愈走至阳光下，又言：“子瞻常常自嘲‘满腹不合时宜’，其实每位墨魂生前，又有谁不是如此？我们一直听见自己的心，我们从未背叛自己的心，我们从未掩饰自己的心，我们从未让自己的心被尘嚣淹没。于是，我们写下文字，于是文字凝为墨魂，流传至今……是这样的我们汇集于此，造就了墨痕斋不同于‘世间’之处。”

韩愈在阳光中转头看向我，我看着韩愈被阳光包裹的身影，觉得亮得有些刺眼。韩愈的声音，像是从天边传来：“烬，作为兰台，如果你不能听见自己的心，那么你是无法从灵魂上接近任何一位墨魂的。”

“可我……或许我的想法很粗浅幼稚……”我好怕……你们嫌弃我。后边的话，我闷在了嘴里，藏在了心里。

“你不必畏怯。墨魂会善待来自世间的每一份真实心声。”韩愈走出阳光，像重新降落时间的神明，和蔼可亲。“或许可以先给你说段轶事？曾有一位兰台与杜子美溯源，子美《古柏行》写道‘霜皮溜雨四十围，黛色参天二千尺’。那位兰台却说：直径七尺的树竟高达二千尺，岂非太过细长？世间不应有如此生物。他甚至拉着子美，试图在溯源中造出一课尺寸分毫不差的细长巨树来……斋主真是极少有那样狼狈的时候……”

“做兰台还可以这样的吗？！我原以为……”突然间，就有了自信……韩老师不愧是韩老师！

韩愈也因这段回忆笑得极为开心，“我们都认为这很有趣，毕竟是一种对诗文别样的见解。那位兰台以他的方式考索诗句，也提出过不少创见。在墨痕斋里，无论兰台或墨魂，都可以方言无忌，你无需有任何顾虑。因为这是我们彼此最真实的心声。能够如此肆无忌惮地发声，也是墨痕斋这一方天地的可贵之处。而那位兰台，虽未能成为一代诗家，但正是循着他自己的心，也做出了一番独一无二的成就。我见证过三十余兰台，以各自的方式走上自己的道，甚至成为让愈可以学习的对象。愈正是怀着这样的期许，担任每一位兰台的老师的。”

韩愈走近我，向是老师鼓励学生那般，摸了摸我的头：“烬，循着你的心，去走上你自己的道，总有一天你将明白，为什么杜子美的博山炉会选中你成为兰台。”

“我……韩老师，虽然我还不太明白，但我会去努力听见自己的心……不过现在我很确定，能遇见你们，能来到墨痕斋，是我的幸运。”我似乎对这里开始产生眷恋，这里是一个很好的归宿，像是倦鸟的巢窠。

“能让你这样想，也是我们的幸运。”韩愈为我能够解开烦思而欣慰，继而脸色又转为正色，“好啦，斋中还有很多事务，兰台不宜在溯缘里消耗太多精神，我们一起回去吧。”

“等等，韩老师……”眼看韩愈踏出大门，我忙出声阻止。

“嗯？”韩愈微微歪头，问我何事。

“我……还有个问题，可能有些冒昧……”我语言间有些吞吐，好奇却又怕惹恼韩愈。

“‘师者，所以传道受业解惑也’，我本就该为你解惑，有问题但说无妨。”韩愈似乎并不怕我会讲出什么惊天骇俗的话来。

“那个……韩老师，你教过那么多人，是不是对谁都说过，‘你是特别的一位兰台’……”小四十二只好奇哦，没有什么坏心思哦。

韩愈属实没有想到，我竟是问这样一个问题，一愣，又无奈笑笑，反问我：“难道你们不是吗？”

果然嘛……老师的套路。不过小四十二我是真的觉得好幸运，能够被博山炉选中呀。

我追在韩老师后侧，心里默念：“三生有幸，得以遇见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