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3 改变

进入高中以来的第一次期中考试，纪穗穗考了学年39名。

她长长的松了一口气。

纪穗穗从上小学开始，身边就不断有人在补课：钢琴、国画、奥数、新概念……奉行素质教育的纪爸爸和纪妈妈一直没对她逼得太紧。她的很多小学同学，从系上红领巾的那一刻、甚至更早之前，就卯足了劲的往前冲。

一张试卷来来回回做好几遍，除了周末要去少年宫学习“她自己非要学的”兴趣班之外，连学校里的普通课程都要请老师再钻研两遍，就为了考试成绩发下来的时候，试卷上鲜艳的100分。

纪穗穗的爸爸妈妈一直觉得，把1+1做烂属实没意思，不如让女儿有个快快乐乐的童年。所以纪穗穗从来不是满分同学，她追着这些“顶尖的学生”不紧不慢的跑，考到九十分就心满意足。人越长越大，要学的功课越来越多，纪穗穗一路上好心态的跟着自己的节奏来，像一千五百米比赛一样，那些遥遥领先的人先是离她只有一拳的距离，后来她们比肩跑，再后来她弯道超车，再再后来一个一个的被她落下好远。

爸爸妈妈也会在吃饭的时候拿着她一直“还不错”的成绩单开心地说：“那个×××，小时候成绩多好啊，每次考试都是第一名，现在还不是跟不上了。”

带着点唏嘘，和隐隐约约的得意。

纪穗穗读初中的时候，学过一篇课文，叫《伤仲永》。

她记得初中的同桌是乡下来的女孩子，像纪穗穗第一次来县城读书一样，陈曼第一次从乡下来到镇上也怀揣着同样的不安。陈曼习惯性的把自己放在很低的位置，在别人随口说“陈曼成绩特别好，总考第一名”的时候，像被踩着兔子尾巴一样连忙摇头否认：“你别乱说，穗穗她们成绩都很好的，都比我好。我不行的。”

某种意义上，纪穗穗和陈曼是一样的人。在自我否定摆手说“我不行”的时候，心里想的只有三个字：我能行。

“我凭什么不行。”临近中考的模拟考试，跌出年级前十名的陈曼趴在桌子肩膀一抽一抽的，哭的特别伤心。

“你们随随便便就能考进前十名，我每天要在宿舍偷偷摸摸打开台灯算物理题算到十二点半，第二天五点又爬起来背英语单词，我这么努力，我凭什么不行？”

那是纪穗穗认识陈曼以来，第一次听她说“我不行”以外的话。

她其实是理解陈曼的。

大家都是小地方出生的人，父母能给的舞台撑死高出别人半截腰，十三四岁的小孩，还不能完全理解什么叫“有的人一出生就在罗马”，何况她们这里，就是离罗马十万八千里的犄角旮旯。都相信，天道酬勤。也都相信，知识改变命运。更相信，只要努力了就能被老天爷眷顾得到知识改变命运远远的甩出自己的假想敌一大截，她们相信这一切都是顺理成章的。

谁想在自己头悬梁锥刺股的努力改变命运的途中，真的接受自己的无能呢？

纪穗穗和陈曼一样，都害怕成为那个被人在背后戳着脊梁骨嘲笑泯然众人的方仲永。

而学年39名的好成绩，放在两千多个人当中，无疑给纪穗穗吃了一个定心丸。

纪穗穗本来就不是畏手畏脚的人，好成绩给她的底气正在唤醒身体里某一部分的她。

比如，还挺有野心的纪穗穗——因为学籍不在市区因此无法享受指标名额，中考成绩和市一中的统招分数线只差三分的纪穗穗，重新开始她“改变命运”的伟大计划。

她改变命运前，命运先改变了她。

🍹🍒

调休回来之后的晚自习，年级主任在大喇叭上吆喝着全部的班主任，必须、一个不落的去行政楼开例会，班长是个不爱担事儿的人，随便吩咐了一句：“大家好好讨论，不要说闲话”就扭头去和同桌探讨“鹿晗怎么会看上关晓彤”这一宏大的命题。

夏可可人可可爱爱没心眼儿，后排男生爱逗她玩儿。

有个叫路文昌的，嘴特贫。第一次见面就戳纪穗穗的后背，凑过来一双小眼睛笑眯眯的问：“小妹妹，你看哈利波特吗？”

纪穗穗白了他一眼，扭头翻自己桌子上的《莎士比亚》。

路文昌在后排伸长脖子张望着，惊呼：“牛×啊妹妹，看莎士比亚！”

“欸，那你知道莎士比亚去掉士亚会变成什么吗？”

“我知道啊！”还没等纪穗穗开口，旁边的夏可可缺心眼儿似的开口：“莎比呀！”

惹得纪穗穗没忍住，“扑哧”笑出了声。

路文昌掣着胳膊肘逗纪穗穗：“这不会笑啊，你们看她，笑起来没眼了哈哈哈哈哈。”

夏可可认真的跟路文昌解释：“这是‘笑眼’，笑起来眼睛弯弯的像月牙儿一样，你不懂别乱说啊。”

说完，乖巧的冲纪穗穗一笑。

纪穗穗对夏可可的喜爱值瞬间拉满。

说起来，纪穗穗是特意带《莎士比亚》来打发军训期间无聊的自习课的，为什么特意带《莎士比亚》呢？因为好装×就这么简单。

十六岁的时候，谁还不是个装×少女。

🍹🍒

夏可可正和路文昌玩捉蝴蝶的游戏，看见正抱着水杯往回走的纪穗穗。

“玩玩呗，老做题多没意思啊。”夏可可拽拽她的袖子。

“好学生，人不和咱一起玩儿。”路文昌往嘴里塞两片乐事，薯片渣子崩纪穗穗一脸。

纪穗穗嫌弃的把带着口水的薯片渣抹掉。

“路文昌，你嘴是筛子吗？”

“是呀，就是筛子呀，你要不要再试试呀？”

路文昌嘴里塞满了薯片，摇头晃脑的朝她挑衅：“这服务，别人想要还没有呢。”

“谢谢，不想要。”纪穗穗白了他一眼，径直走过去。

纪穗穗深吸一口气开始算力的值。

纪穗穗深吸两口气开始算力的值。

纪穗穗深吸三口气开始算……

她实在是算不出来。

“你去问问顾北顾，我这个还是顾北顾给我讲的呢。”

“算了，他又不给我讲。”

“问问呗，问问又死不了人。”方琳琳朝顾北顾的方向努努嘴：“顾北顾人挺好的呀，又聪明，还大方。谁问他题都给讲，要不是我忘了具体步骤了，我就给你讲了。”

于是纪穗穗挤出微笑，来到顾北顾的桌子旁边。

“同学你好，这道题我不会写，你能帮我看一下吗？”

顾北顾是纪穗穗找的第N个人，来来回回，她像一只皮球一样被踢来踢去，虽然同学各有各的理由，虽然给自己讲题不是大家的义务，虽然这些道理大家都懂，虽然……

要强如纪穗穗，还是在听到顾北顾故意推辞说：“我也不会啊，别来找我”的时候，心里最后一道防线彻底坍塌。她觉得她好像笑话一样，哪怕为了学习、为了求知，就要“死皮赖脸”，但纪穗穗要脸。

十六岁的纪穗穗，把一切都和自尊放在同一个天平上反复衡量。

她扫视了一圈，夏可可还在和路文昌“捉蝴蝶”捉的不亦乐乎，方琳琳和同桌两个人都抱着一部言情小说津津有味的看，后排男生勾肩搭背炫耀自己新买的限量款球鞋，前后排坐着的小伙伴喊东北角的一个女生过来当掰手腕的裁判……

“我真的不会，你能不能帮我看看——”纪穗穗把自己的自尊踩到脚下。

顾北顾露出一个报复似的微笑看着她：“同学，我们很熟吗？我有义务教你吗？”

纪穗穗憋在眼里的泪像被人打开了阀门似的哗哗往外流，顾北顾不知所措的看着眼前的女孩子，纪穗穗无声的啜泣让他尴尬到无地自容。

“关我什么事儿啊，别看我。”顾北顾慌乱的拉起同桌出门，飞一样的逃离眼前的这个女孩子。

“啥呀，有啥好哭的呀。”路文昌递给她一根棒棒糖：“不就一道题吗，我会，我教给你。”

“哭啥呀，不哭了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