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晚上陆光是在上铺守着程小时睡的。
好在他们的床架足够结实,虽然在程小时起猛的时候听起来有些不堪重负,但两个成年男性的重量暂时也不至于把上下铺压出问题。
陆光的安抚在一定程度上镇定了程小时的心神,但他的精神状态依旧糟糕。有人躺在边上的温度或许能让他踏实一点,可他后半夜还是陆陆续续惊醒了几次,在梦境和现实之间浮沉,天还没大亮就再也睡不着了。
程小时清醒的时候只觉得整个人都很空,大脑里像是被塞满了棉花和木屑,干苦发涩——好在他本能里还有点要照顾病人的意识,给旁边的人留了一块不至于压到伤的位置。
陆光的呼吸不深,显然没有睡实,程小时这边有了动静之后他就睁开眼,目光清明得和没有睡着过一样。
“醒了?”他的声音低且轻,“还能睡着吗?”
程小时侧过身面对他,垂下眼摇了摇头。
“我……”他欲言又止,看起来有点惭愧,“对不——”
“不许道歉。”陆光打断他。
程小时的话被冷不防截住,只好呐呐地愣了一会儿,然后有些生硬地另起话头。
“……你伤不要紧吗?”他语调里有故作轻松的调侃,“大半夜爬上来不像伤员会干的事啊。”
可这句话嗓音低哑,有几个破碎的音几乎发不出来,轻松被扭曲成死撑着的破旧车轮,在主人的鞭策下不堪重负地滚出吱呀声。
有人试探着把手放在他肩侧,很快又收回去。
“伤是会好的。”陆光的轻叹里带了分意有所指,“我没事,是你太紧张了。”
闻言程小时很轻地漏出一声笑,但听起来没什么情绪。他不置可否地垂下眼,手一撑把自己支起来半靠在墙上,表情埋进刘海投下的阴影里。
陆光跟着他的动作扶着栏杆把自己撑起来,尽量和他保持平视,探寻地去找他的眼睛。
程小时在他凑近的时候有些僵硬地避了避,一双手欲伸又止地在床单上划了半个圈,最终还是收回去,掌心下的床单被攥得很紧。
“......程小时?”陆光伸出一只手去碰他,声音里带了点犹豫的试探,“你……?”
对面的人低哼了一声,闷闷吐出一句。
“我没事。”
听起来倒是够清醒,但也够让人头疼。陆光暗自叹了声,倾身凑近了点。
“不管你梦到了什么,”他伸手去覆对方攥紧的手,犹豫了一下轻轻拍了拍,“那都不是真的。”
他的声音很轻缓地落下去,程小时深吸了口气,又缓缓吐出来,一时之间没有回答。陆光没有继续说什么,只是将他指尖攥着的布料一点点从掌心里扯出来,又耐心地抚平,等对方自己慢慢梳理情绪。
“……我知道,”沉默良久之后,程小时终于松下一直僵着的脊背,轻声承认,“……我只是......我只是……很害怕。”
“我怕我做不到,我怕我伤到你改变了过去,如果事情变得更糟,如果我......”话语卡在喉头舌尖,干涩地把那些残忍的可能一并消泯。
“忘了那条录像吧,陆光。”他垂下眼。
“是我之前太冲动,回去确实太冒险了。”
他眼里的光太暗,神色又太消沉。
纵然陆光不清楚梦境的具体内容,从程小时昨晚完全过度的反应和今早的态度也能看出来,这是一些他们绝对不想面对的可能性。
昨天他虽然一直在反对程小时冲动的计划,但他的本意是好好筹谋,而非就此完全放弃。
可他看着对方的表情,最终还是把斟酌的话收了回去。
“既然你决定好了......”他只是点点头。
“那就这样吧。”
***
“喂?”
“你说什么?”
肖力正把自己埋在支队新增的卷宗和调查档案里,接到电话的时候刚把午饭的泡面罐扔进垃圾桶里。
“滋啦……肖队......我找......滋啦.......在百货商......手机......”
对面那头的电流噪音过于明显。肖力皱着眉,眯起眼想尽力辨认里面的字眼,却没有太大成效。
“你人在哪儿啊信号那么不好?”
“等......滋啦......到外面......滋啦......”
“陈彬?”
对面的声音停滞了一会儿,像是有人按掉静音。因为之前被袭击的先例,肖力不免有点担心,但还没等他继续询问,那头的人又继续开始说话。
“肖队,现在能听清了吗?”
“可以。说。”
听筒里悉悉索索了一阵,感觉是陈彬在掏口袋里的笔记本。
“您之前给我的信号地址我看了,百货大楼上上下下也都转了一遍。着重排查了地下二楼的二手电器市场和车库——那儿信号不好,我刚刚出来——”
“捡重点说。”
“哎——咱们运气不错。”陈彬听起来多了些雀跃,“我在看车库的时候,碰巧听到环卫工说前些天在下水道口捡到了一只被遗弃的老年机,他们捡了直接送到了楼上的电器市场。这年头都很少用这个了,我去和那些老板套话的时候他们跟我说这机子多半卖不出去。我现在刚刚把手机拿到手,晚上回队里就能送信息科检验了。”
肖力那边正认真拿笔记着他的话,等结束后点点头:“你小子这回效率挺高。”
陈彬嘿嘿了两下,权当是接受了上级的夸奖。
“不过肖队,”收回笑声之后他又开口,“我有个猜想——”
“怎么。”
“您记不记得之前苏桦林的动向排查?”
“我记得,他的动线确实和百货大楼有重合。”肖力眯着眼想了想,“你是说——”
陈彬夹着手机点点脑袋:“虽然还没有实际证据,但我直觉——”
“当初照相馆恶性伤人的匿名报警人,就是苏桦林。”
***
另一边,照相馆也接道了一通电话。
铃声响起的时候程小时还没想好要怎么处理柜子里的那台单反。
中午那会儿乔苓来送了一次饭,他们俩对了对眼神把相机藏回去,没让她看到。
因为昨天的噩梦,他今天整个人都昏昏沉沉的,像是脑子里平平铺进了一片乌云,压得人不太透得过气。陆光没有进一步追问,只是翻了照相馆的营业牌后在一边安安静静地陪他坐着,在笔记本上写写划划,偶尔在发现程小时走神的时候轻轻喊他一声,像是要把他喊回来。
要不是重要的问题还遭到阻塞,而血色带来的阴影也未曾真正褪去,这一整天的气氛倒是诡异得有些平静。
而在这种平静下,手机屏上孟千山名字出现得就更显得突然。程小时一开始被铃声吓了一跳,差点下意识把电话挂了。而回神之后才在陆光的要求下照旧把手机放在桌上,敲着屏幕开了免提。
一开始的几秒,对面没有声音。
滋啦声闪烁着不安的频率。毫无规则可言,却无端让人心慌。
在他们几乎怀疑是打错了,打算出声询问的时候,孟千山的不同以往的声音才姗姗来迟。而他带来的消息则让惶恐更进一层。
“——您说什么?孟衍和他妈妈不见了?”
“我联系不上他们。”
好医生的语气难得带了勉力克制的焦虑,这边还能听到被电流扭曲之后的踱步声。
“她午间那会儿给我打过一个电话,但那时候我在手术室没有接到,她说和孟衍出门拍照,晚饭前就回来。”
陆光闻言看了看腕表,现在是晚上七点半。
不早不晚,不早到普通的饭点,也没晚到算能引起人警觉的时间。
“是不是拍得入神……耽搁了?”程小时不太确定地发问。
“不会。”孟千山的反驳很笃定,踱步声停了停,“他们平时两个小时前就该到家了,就算耽搁了也应该有电话和微信。”
“以前发生过类似的事吗?”
“从来没有啊……”
这个时间,就算报警了也没到失踪处理的时限,何况没有明显的紧急可疑情况。只是——
“我本来也不该打电话麻烦你们的,小陆身体也没恢复好……”孟千山紧接着说了下去,但语气里的急切和混乱愈发显而易见,“但之前你们和我说过伤人事件相关的事,再加上他们今天去的是那间遇到了警察的民租房——我不知道现在报警的话能说什么,可我真的——”
“您先别急。”陆光拧着眉在电话旁下意识做了个安抚的手势,又想起对方并看不到,便顿了顿将目光放回程小时身上,“还有发生什么其他不同寻常的事情吗?”
“不同——寻常的事?”
“对,”程小时在一边补充,“比如孟衍或者他妈妈,这两天有没有什么不太一样的行为?”
电话对面沉吟了一小会儿,电流声滋滋地通过免提扩音放大,听得人坐立不安。
就在程小时没忍住要开始踱步之前孟千山开了口,语气不太确定。
“感觉……也没什么不同的……”他犹豫了一下,“倒是阿琴说有天晚上阿衍一个人站在客厅里发呆,但他偶尔起夜的时候确实会这样,也不能算是……”
程小时和陆光在另一边犹疑地对视了一眼。
“那……客厅里有什么东西吗?”
“没有吧。”听筒里传来脚步声和一些翻找的声音,“桌上就是普通的水果和零食,他们平时回家要吃的——诶,怎么把字条放在这儿了,阿绎这皮孩子——”
孟千山絮絮叨叨地念着,而程小时听到他的话则在原地一愣。
“——哦对了小时啊,”对面的人无知无觉地继续,“上次拍全家福你们好像不小心把照相馆的什么字条放在文件袋里了,上面写了‘游戏’什么的——是你和小陆的东西吗?”
照相馆里的空气有一瞬间的凝滞。
像是一瞬间牵起了无数无形的线,有什么东西在逐渐绞紧那些绳索,让呼吸都发涩发干。
若是先前还怀抱侥幸,那这会儿程小时和陆光就必须直面那个可能性……两个人的失联和凶手——
“小时——?诶是信号不好吗——?”对面的医生没意识到自己说了什么,只是对于突然的沉默有些担心,“听得见吗?……这是什么重要的字据之类的吗……?你们要的话我到时候找时间给你们送回来——?”
程小时张了张嘴,却一时吐不出字句。
……这么快吗?
他抬起眼。有些僵硬地去找陆光的视线。字条是他亲手放进文件袋里的,而他们都太清楚那张纸条意味着什么了。
陆光眸色深沉地看回来,表情也变得愈发严肃,但他眼底流露出的不确定还是泄露了一丝不安。这通电话的在此刻的紧迫性变得非同一般。再加上这两天程小时不够乐观的精神状态和陷入僵局的调查方向,突然连上的线索一时让两个年轻人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他们当时的本意是通过这样试探凶手的行踪和下一步目的以寻找突破,也是防止刻意的无视会激怒凶手。两个人算做了一回兵行险招的赌徒,如此草率的回信也是没有办法里的办法。
只是,没人没想到对方会这么快、又这么直接地把黑手伸到孟医生的家人头上。
......他们该想到的。
而且——而且以凶手的性格,不论他到时候附身的人是谁,孟衍也好,他妈妈也好,甚至是苏桦林也好……不论是借谁的手伤害谁,他都不会手下留情。
那间屋子,苏桦林的屋子,之前张谦就死在那里,一刀刺穿胸口。那么疼那么冷。
他们当时因为犹豫和谨慎没能阻止这一切。而现在,如果真的又有人因此受伤,或者有其他什么他们无力阻止甚至不能预料的结果……程小时闭了闭眼,先前噩梦时那种有些无力的恍惚感又有冒头的趋势,他呼吸变得有些急促。......如果真有什么事,那他是不是又一次做了帮凶?
是不是孟衍他们也——
“程小时。”陆光看他脸色不对,赶紧上前抓着他的胳膊用力掐了一下,伸手暂时捂着手机的麦克风,“你先别瞎想。”
“陆光,我们——”
“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人找到。”陆光的声音有些强压着的镇定,“我待会儿先联系陈警官和肖警官,实在不行,我们自己也去民租房跑一趟。你不要冲动,不要急。”
“不行!”程小时有些激烈地摇头,听上去已经不太冷静,“你不准去,听到了没,陆光,你不准去——你自己伤都还没好全——”
陆光拧着眉看着他,又瞥了一眼捂着的手机,对面孟千山还在尝试说什么,他深吸一口气,挂掉了电话。
“不是一定要去。”他在微信对话框里简短地表示信号不好,待会儿联系,随后就把所有注意力放在程小时身上,做着手势尽力安抚对方的情绪,“我说了,我先联系警官,然后我们先在家想想有什么能做的,之后再见机行事,好吗?”
程小时有点胡乱地点着头,深呼吸着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好。”
***
“阿衍……?”
夜幕降临,民租房里没有开灯,视线里的色泽暗沉得有些失真。
“你在做什么?”
墙角的垃圾桶里多了些果皮……
窗外透进些街角的灯光,还有大马路上车尾灯的猩红。塑料袋上廉价的logo露出扭曲的笑脸,三个人的影子投在房间里,因为车流的移动幻化成虚不虚实不实的鬼魅。
那是什么?
苏琴眯起眼——
“你把、你把刀放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