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孟绎真的是个很活跃的孩子,淘气捣蛋不假,但依旧有这个年纪的孩子难得的分寸感。看得出来家里教得很好。
有他在那里不停地耍宝,照相馆的氛围倒是久违地显出些轻快来。看孟绎这么古灵精怪的样子,照相馆的三个人都不自觉地默认尚未谋面的老大孟衍应该也是差不多的性格。期间程小时还接了一份要洗的照片,等人的时间也不觉得久。
“爸爸。”大概是终于有点玩累了,孟绎趴在孟千山的膝头,“妈妈和哥哥什么时候来啊。”
孟千山闻言安抚的拍拍他的脑袋,拿起手机发了几条消息,“就到了。”
几乎是话音刚落,照相馆的玻璃门被轻轻推了开来,发出轻微的摩擦声。
孟绎第一个反应过来,欢呼着往门口跑。
进门的女人留着半长的卷发,手里牵着另一个高一点的孩子。孟绎扑上去撒着娇,换来女人轻柔的抚摸。
“阿衍今天兴致比较高。”她抬起眼看向自己的丈夫,“就稍微多拖了一会儿。”
孟千山跟在儿子身后迎上去,笑着摆摆手说也没等太久。
程小时刚从暗房洗照片出来,看他们一家子气氛融洽,也没上前打断,只是从柜台边取出照相馆专用的工作机,立在一旁守着。
和他们想象的不太一样,孟家老大似乎是个很内向的孩子,从进门到现在都没有出过声。他一直站在母亲身后一点的位置,陆光他们在里面几乎看不见他,而孟千山也没有像对待孟绎一样催促他打招呼。
倒是孟绎非常积极,拉着哥哥的手想给他介绍刚认识的新朋友。
“阿绎。”女人拍了拍他的小手,阻止的意味很明显,“妈妈怎么和你说的?”
孟绎委屈巴巴地做了个鬼脸,给程小时他们递了个不好意思的眼神:“哥哥比较害羞。”
程小时到没在意,只是出于地主之谊感觉自己还是有必要去搭个话,因此干脆借着机会往前走。
“听你弟弟说你喜欢照片?”他没忘记孟绎刚进照相馆的时候兴奋的样子,举着相机往门口的方向展示,“那你喜欢拍照吗?”
这孩子还是反应寡淡,程小时不在意地笑了两声,也没指望得到什么回复。一旁的两个家长看上去都准备好为自己儿子的淡漠做解释了,但出乎他们意料的是,孟衍这时挣开母亲的手,直直往照相机的方向伸了过去。
“诶诶,小朋友,镜头可不能乱碰喔。”程小时没料到他的动作,有些笨拙地把相机拿远,“你喜欢的话待会儿我可以教你拍几张,好吗?”
孩子依旧没说话,程小时只好再蹲下身去看他的脸,之前没注意,眼下越看他却觉得这孩子长得似乎有些面熟。他下意识地抬头去看新来的孩子母亲,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母子俩的眉眼有些相像,他总觉得自己确实见过他们中的某个。
是漂浮在识海中若隐若现的鳞光,定睛去看时却又恍惚被晃了眼。记忆就像是迷了一层雾,他努力想抓住什么,却又放任游鱼归入水中。
……是什么来着?
他应该只需要一点点提示,就能拨开脑海里徒生的那层迷雾。
程小时蹲在那里愣神得有点久,而且这么直勾勾地盯着人家看也怪不礼貌的。靠里站着的陆光感觉氛围不太对,轻咳了两声作为提醒。
“啊,那个……”程小时难得在顾客面前露出一丝慌乱,他有斟酌一下是否合适,但还是没忍住将嘴边的疑问说出口。
“我们……”
“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
“没有。”
女人的声音轻缓却笃定。
但不知道是不是错觉,他感觉到女人的神情紧绷了一瞬,眼里露出点没掩盖好的晦涩。
但一瞬只是一瞬,很快那点不自然就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和阿衍没见过你。”
她听上去没有不快,但言语中戒备陡生。
程小时赶紧打着哈哈道歉,说自己这段时间就是金鱼记忆,来照相馆拍照的人林林总总不少,可能是把以前的客人记错了。
乔苓也在后面半嗔半忧地走过来替他解释,让女士和孟医生不要介意。
“他有时候想一出是一出的。”她笑着拍程小时的肩膀,“但绝对没别的意思,你们别放心上。”
陆光没有跟上来,只是站在原地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门口的一家人。他这个位置看不太清,但那个女人和孩子的态度让他觉得有些蹊跷。
和程小时的晃神不一样,陆光很确信自己捕捉到了女人否认后的犹疑。她对大儿子的过度保护有些明显,绝对是隐瞒了些什么。
况且,一个孩子再内向,至于在这个情况下一言不发吗?
脑子里突然划过了什么念头,但转瞬即逝,他没来得及抓住。
好在后来的气氛在乔苓程小时和孟绎的插科打诨里变得正常了些,程小时照例给孟家老大手里也塞了一罐果汁,孩子垂着眼接受了,没有拒绝。
虽然他看起来对黑发青年手里的相机还是有些执念,不过在母亲柔声的劝慰里也没有再做出什么举动。
“好啦好啦,我们开始吧?人家照相馆也很忙的,早点让人家拍完吧。”孟千山好脾气地对妻儿摆摆手,转头看看程小时。但不知道为什么,他的声音里带了一点不太容易察觉的心虚,暂时充当摄影师的年轻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感觉到,只是赶紧把人领到拍照的专用隔间。
“来来来,女士稍微往中间靠一点——对,孟医生你别那么僵硬嘛,对,笑一个,来。”
虽然平时看着吊儿郎当,但拿着相机的程小时还是专业素质过硬的。毕竟是吃饭用的老本行,再加上开店这么多年和顾客打交道的经验,孟家夫妇和孟绎都对他提出的建议从善如流地接受,唯一有些阻力的地方依旧是孟衍。
他没太多表情。任凭程小时磨破了嘴皮也没能把孩子哄出明显的笑脸来。好在孟千山他们似乎对于这点并不太介意,多次尝试无果之后摄影师也只能按下快门,只是心里的疑云更深了一筹。
毕竟好话也听了,果汁也拿了,再加上爱闹的弟弟在一旁当氛围组,一般孩子怎么着也会稍微放开一点。可直到一家人拍完照片,程小时也没能成功从孟衍嘴里听到任何一个字。
“陆光,乔苓。”
等记下了孟千山家的地址,说好等洗完照片就帮忙送过去之后,一家人闲聊着晚餐之类的事同照相馆的三个人告别。程小时看着关上的玻璃门,不太确定地喊着身边的两个人。
“你们觉不觉得……有什么地方怪怪的?”
“你是说他们家老大和孟夫人吗?”乔苓的声音里也带了点犹疑,“我记得……孟医生明明说过他们家两个孩子都是很皮实的性格……为什么今天看起来……?”
“是很奇怪。”陆光拧着眉坐在门口的椅子上,“她肯定在瞒着什么,而且孟医生的态度也是,不太对劲。”
“不过大概是人家的私事。”乔苓叹了口气,“出院之前孟医生不是也说家里事情比较多吗,说不定有什么开不了口的变故。”
“嗯……”程小时沉吟了一下,“但我总觉得,在什么地方见过那个孩子。”
“真不是你记错了?”乔苓担忧地看着他,“你最近精神也不太好,是不是把路上碰到的人记混了。”
“未必。”陆光像是想起了什么,抬起眼看向站着的黑发青年,“程小时。”
“嗯?”
“你还记得陈/警/官之前描述的那对母子吗?”
这件事乔苓是在陆光出院之后才从程小时嘴里听说的。那时两个当事人都草草带过,没有非常具体地说明发生了什么,只讲陈彬在被人袭击之前,曾经遇到过一对诡异的母子。
据他说,母亲留着半长的卷发,看起来温和无害。
而那孩子的眼睛,则像是没有承接着任何情感,空洞无物,对于母亲的呼喊毫无反馈。
本来说要把侧写图像发给他们的,但后来因为卷宗的事情,陈彬和肖力自身难保,忙得焦头烂额,再加上陆光出院需要复健,一时间也没人想起这件事。
如今一语惊醒梦中人。
程小时猛地和陆光对上视线,掏出手机给陈彬发消息。
也许是因为最近的外勤限制,对面回得很快。
和『陈/警/官』的聊天记录
>>程小时 17: 33
陈警官
<<陈/警/官 17: 33
嗯?
>>程小时 17: 34
上次你提到的那对母子
侧写图像可以麻烦给我们看看吗
<<陈/警/官 17: 35
啊对对对,那两张图
那天本来想发给你的
最近忙得焦头烂额的,都给忘了
等一下啊
>>程小时 17: 35
嗯
好
<<陈/警/官 17: 37
[侧写图片1. jpg]
[侧写图片2. jpg]
就是这两张
我觉得大概七分像
看得清吗?
>>程小时 17: 37
看得清
<<陈/警/官 17: 38
老规矩,别外传啊
>>程小时 17: 38
嗯,辛苦陈哥
有线索了联系你
<<陈/警/官 17: 39
好,你们注意安全
“陆光。”程小时点开图像,先前眼里的疑惑突然就尘埃落定,变成了另一种深沉的暗色。他一脸凝重地将手机放到对方眼前,指尖几乎有点发颤,“你看这个。”
虽然眉眼间有细微的差别,图片上的女人棱角更为分明,表情也没有那么温柔,但那头半长的卷发,微翘的鼻尖,还有稍稍下垂的眼角,无不显示着画中人实际的身份。
再加上和孟衍有七分相似的孩子的侧写,几乎可以确定,当时在陈彬在案发现场踩点时遇到的,就是孟家的那对母子。
程小时背后已经起了一身冷汗。
这绝对不是巧合。
但这真的不是巧合吗?
凶手得有多么手眼通天,才能几乎方方面面地渗透进他们生活的每一丝每一点,在每一个看似无意的地方留下自己的痕迹。
孟衍和他母亲,他们是什么来头?和凶手又有什么关系?
或者,孟医生也是计划里的一环,在不经意早就变成了凶手的靶子?如果真的是这样,事情未免也太可怕了。到底有多少人被算计、被波及,其间有多少刻意,又混杂了多少无意呢?
凶手到底想要做什么,想要程小时做什么,他到底该往哪里走,才能结束这场剧情已然过分脱缰的闹剧。
陆光和乔苓,他们真的是安全的吗?
程小时强迫自己深呼吸,抬眼的时候还是能从陆光和乔苓的神色里看到如出一辙的担忧和惊诧。
孟医生是个很好的人,如果不是今天的事,根本没人会往他身上想。虽然目前没有证据表明他在案子里有任何参与,但程小时还是后怕得止不住呼吸里的颤抖。
孟千山是陆光的主治医生。
他温和,风趣,细心,带了点长辈的唠叨,可从不惹人烦厌。程小时陆光和乔苓在这段时间都对他抱有十二万分的信任。因为医生眼里的光芒实在太过真实,而无助的三个人都将他眸子里不可遮掩的人性当作救命稻草。
如果他真和凶手有什么关系——任何关系——那份信任都会顷刻间不复存在。
纵然孟医生是一个再好的人,都没人能保证他不会受到凶手的影响,而先前的所有举动都在怀疑的加持下有了可解读的新含义。
但他充满了慈爱和保护欲的目光不是假的,认真又有些笨拙的关心不是假的,如果连这些都是假的,那又有什么是真的呢。
“陆光。”程小时重新感受到了某种类似世界坍塌的惶恐,周边的一切都不太具有实感,下午拍摄时难得的轻松和欢悦几乎像是一场梦,远在九霄之外,如今被沉沉的现实压进沧海至深,“这到底……”
陆光本来垂着眸思考,听到程小时的声音便抬眼回看,安抚的嗓音带了些感冒时特有的喑哑。
“先别急。”
乔苓咬了咬指甲,看上去相当焦虑。她不完全清楚陈彬遇袭的经过,但这不妨碍她明白孟医生一家人同凶手的牵扯意味着什么。
“要不……我们先找陈/警/官?”她不安地提出建议,但马上又自动否决,“可这样是不是会很难解释。”
“先别说吧。”陆光点点头,“我们自己都弄不清这些到底有什么联系,陈警官现在出不了外勤,贸然联系警方进行调查只会让事情更复杂。”
程小时皱着眉,但还是按捺下来表示同意:“嗯。反正到时候要去送照片,我再去孟医生家探探风头也不可以。”
“不行。直接去他家太危险了。”陆光反对,“最好把他再约出来。
“不要直接接触他的妻子和孩子,他们既然和凶手有关,说不定都能被附身。
“现在不适合打草惊蛇,再等等吧。”
思路还需要整理,这个线索来得突然、仔细想想却也并非空穴来风。孟医生前段时间加重的黑眼圈就是在陈/警/官遇袭之后,多半就是因为听妻子说起遇到警察调查的事。
程小时他们不知道孟千山到底参与了多少,不过从他平时的态度判断,应该不至于牵涉过深,毕竟陆光的伤在医院恢复得很好,也全须全尾地出院了。如果凶手真想利用他做什么,早就该做了。
所以凶手未必想要陆光的性命,他没有让乔苓直接捅到心脏,也没有附身在医生身上做任何手脚。
他可能真的只是,在玩一场恶劣的游戏。
孟衍和他母亲在这中间扮演了什么样的角色,是被不幸搅进浑水里的游鱼,还是别的什么。
他们怎么到的那个民租房,女人口中让他们进房子的“朋友”又是谁,是凶手本人吗?
所有的一切拼凑起来,好像能得出些结论,又好像不能。
他们需要时间。
如今天色尚早,但斜阳已经有了落下去的势头。
乔苓还要回家,程小时和陆光不敢让她久留,也不放心她一个人,只好再次紧急召唤徐姗姗过来接人。
徐姗姗表示自己老工具人了,但也没说什么,只是在走之前没什么好气地嘱咐两个社会盲流一切小心。
还顺便顺走了照相馆的一瓶果汁。
***
在决定搜集更多线索再做打算之后,程小时努力放空精神,在楼上楼下整理些内务,好让自己不那么紧绷。
之前孟千山他们来做客时的饮料还没收拾,陆光就在桌边简单地把茶杯叠好,又颠了颠给两个孩子的易拉罐,孟衍的那份果汁几乎还没怎么动。
他看着果汁罐头有点出神,路过楼梯边去厨房水槽处理的时候没注意因为焦虑有些毛手毛脚的同居人,两个心思都不太集中的人撞在了一起,果汁撒了小半。
冲击力不大,污染性极强。
陆光受伤的那侧身体没被波及,但吸水性极好的毛衣此时没有那么好运。
程小时松了口气的同时手忙脚乱地帮他把衣服脱下来,一边懊恼着一边说干脆把能洗的东西都洗一洗算了。
两个单身汉其实换洗的衣物不多,零零整整加起来也就一筐子。
“我去开洗衣机,陆光你还有什么东西要一起扔进去吗?”
“没了。”陆光前后看了一眼,指指挂在门边那把空椅子上的外套,“你这衣服啥时候的,要不也一块儿洗了?”
程小时倒回来,眯起眼思索了一下。
哦,先前回来装沙发的那次。他为了遮住浴室里摔出来的伤口,后来就直接换了更厚的长袖,眼前这件外套就被忘在了椅背上。再之后事情多,也就没想起来收拾一下。
“行呗,挺久之前的了,一块儿洗了吧。”
程小时把衣服捞起来,例行公事地掏了掏口袋,却不料从里面掉出来了一张纸条。
“这什么啊?”
那看起来是从便签上扯下来的,他不记得自己最近有在笔头上记过什么东西,而陆光也不用这个牌子的便签。
程小时疑惑地蹲下身捡起纸条,抖了抖翻到正面。
那是一个陌生的笔记。
『来找我玩吧,
我的朋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