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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焱是眼睁睁地看着火烧起来的。
火舌是疯狂的,是暴烈的,以惊涛骇浪之势撕裂着,扯碎着一切的一切。
无边无际,铺天盖地,空气中肆无忌惮地飞荡着尚未燃尽的碎片和火星。
残存的碎片粘着贪婪的火星擦过他的发梢,刺激他脏兮兮的脸颊。夜焱一个激灵,终于回过神来。
空气中是永远也找不到边际的火药硝烟味,还有各种木材衣物被烧焦的刺鼻气味,远处建筑终于终于被烧掉了干梁,在巨响中轰然倒塌。
建筑旁边的火舌被滔天声浪冲击得暗了暗,随即噼里啪啦烧的更凶。
他愣愣地望着这座硝烟战火中苦苦挣扎着惨叫的城市,天空横冲直撞着无数这灾难的罪魁祸首。
这…是哪里?
这…是暮城吗?
这…还是他所认识的暮城吗?
脑袋里翻浆倒海,翻来覆去推了无数遍,还是他最不想要的答案。
飞舞着的黑衣人无时无刻不在大造杀孽,哭喊声,惨叫声,肉体贯穿声,混合绞拧成最尖锐的刀,一遍一遍穿刺着他的鼓膜。
远处还是刀枪甲冑冰冷的碰撞声,已临绝境的士兵仍在前仆后继大举厮杀。
他们的喊声越来越微弱,但是仍在拼尽全力地嘶吼。
夜焱闭上眼,蹲下,捂住耳朵。
尽管不愿意承认,但是凭借他八岁孩童的心智,也能感到周围越来越小的厮杀声在扒开耳朵向他嘶吼一个血腥的事实:
暮城,已经撑不了多久了。
“他们…!他们已经要搜到这边了…!!!”
站在窗边观望的人突然脸色惨白地向屋内的人低吼着报哨,声音已经浸没了绝望的颤抖。
“啊啊啊啊啊啊——”一旁的妇人突然抱着头恐惧地惨叫,却即刻被丈夫捂住了嘴。
“原来你不仅是个怪物,还是个废物!起来!”一旁狠厉的责骂声炸在耳边,他的身体不禁颤了颤。
“你简直就是你们龙骨一族的败笔!你不去像你的先辈一样为民献身,反而跟我们这群难民躲在一起?!”
他想起来了,他此时在和一群人躲在一座低矮的废墟。
“你不是天生神力吗?快去引开他们啊!”
“快啊!!!你去引开他们啊!!!”
“听不懂人话是吗!!!你出去吸引他们注意啊,没准过会儿救兵就到了!!!”
一群人不约而同地围上来,异口同声地说着同样恐怖的话语。
他抱着头狠命摇了摇。
“看来他是不愿意了……”有人试图为他辩解,但随即这抹小小的声音便淹没在人群愤怒的声浪里。
“不愿意也由不得他!他这个怪物可能死不了,可我们可是手无寸铁的!”
“拖他出去!”有人提议。
“对,拖出去!”
由不得他的民众一哄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他架出了屋。
“啪!”
门在身后被牢牢锁紧,他知道他没有退路了。
黑衣人在靠近。
还在靠近。
没有任何时间犹豫,他只能跑。
撒开腿地,全速奔跑。
风过耳畔,余光瞥到冲向此难民们破败藏身之地疯狂的红石碎片。
若是被砸中,那么巨大的红石,整个避难所就会连同里面的人一起……!
猛然地,他回头冲着废墟内用尽平生之力嘶吼:
“快躲开!”
只是,他的呼唤没有起作用。
那一声滚雷般的怒吼,没有提醒屋内之人,反而吸引了来巡查的黑衣人。
刺眼的红光肆意蔓延,红石……终究还是落了下来。
!!!!!!!!!!!!!!!!!
他的世界在红石爆炸的一刻天旋地转。
他徒劳地伸手去抓,却是一把黄沙。
他这才发现,想要扑过去的他栽进了沙里,勉力抬起头。
视野里,刚刚他呆着的废墟连同里面的人一起被红石炸开的巨浪轰击得连渣也不剩。
不绝于耳的嗡鸣声。
……………………
是什么声音?有人在叫他吗?
耳畔是嗡鸣,无边无际的嗡鸣。寂静,却比任何时候都吵杂。
“…焱焱…”
“焱焱…”
声音越来越大。
“焱焱!”
“夜焱!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这回夜焱终于确定了,有人在喊他。
视野慢慢聚焦,首先是两道被击飞的黑影,下一秒是一张焦急而无比熟悉的面庞。
记忆中的软晴姐姐是温柔而乐观的,在有人向夜焱抛石子时唯一愿意袒护他的外人。
她是会为他整理好仪表,擦拭干他的泪水,温柔摸摸他头的大姐姐。
此时的她满脸血迹,加上刚刚击飞两个黑衣人已经耗光她所有力气,她大口夺取着周围已经满是尘埃的空气。平常精心挽作一团的卷卷的丸子头早已凌乱不堪。
“焱,我要你帮忙,一起启动这个机关。”她气喘吁吁地蹲下,小心翼翼地取出怀里一直保护着的东西。
一个小小的鳐鲲灯。
灼焰燃烧,房屋倒塌声不绝于耳,在呛人的尘埃里几乎粘稠的风中,他点点头,把手探入怀中。
夜焱明白,这是他,乃至暮城唯一的机会。
一抹火光映亮了他半边脸庞,之前扑倒耳畔尚挂在发梢上的沙砾滑落,露出他此时稚嫩但强忍恐惧勉强镇定的脸。
那是他的心火,一抹明亮但微弱的心火,在黑红污浊的风里颤颤巍巍地坚定燃烧。
点燃灯,召唤鳐鲲,向临近的霞谷报信求救。
还会有救吗?他凝视着那抹在这永无边际暗夜里烧得疯狂的火焰,宛若长夜里唯一的希望。
心火交汇,他们要尝试点燃。
风吹得他不停地打着瑟缩,对于守护的信心在支撑他一点点拼尽全力。
快了,快了!
白光越来越盛,贪婪地从他的心火里汲取着,转变为比前一秒更加刺目的光芒。
有救了,我们有救了!
夜焱到嘴边的话尚未说出口,眼前便是一团暗黑的,厚重的阴影,紧接着他感觉他的世界从此再次颠倒着旋转起来。
!
当他缓过神,发觉自己正躺在沙里,身上的压感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他此时正被摁在地上。
夜焱这才看清那白光最盛时从灯里冲出来的哪里是什么鳐鲲。
他从来没有见过这么大的冥龙,更何况这只更是将龙爪摁在了他身上。
窒息感湮灭了他。
一个念头在肚里盘旋许久,终于翻上脑海:他刚刚点燃的,分明就是镇压封印冥龙的囚灯!
软晴为什么要这么做?她安的什么心?
“软晴姐……你……”他艰难道,随即话便止在口中。
夜焱看见了,分明地看见了。
她在笑,他的软晴姐在笑。
“哈哈哈哈哈哈…!”
他从没有听过这样的笑声,痴狂而狰狞,残忍而悚然。
她的笑声如瘟疫般传遍暮城,随即被远山撞回同样的回声。
夜焱现在很乱,非常乱,她的狞笑还在耳畔徘徊,眼前这个“软晴”让他感到陌生而恐怖。
“软晴”突然狂笑不止:“诶呦笑死我了,不愧是废物,这么轻轻松松一个障眼法就被骗过去了哈哈哈哈哈…”
“看来你还没有明白。”
“软晴”手一挥,她的容貌便以肉眼可见飞速变化起来。
可爱的丸子头被连帽斗篷取代,身上血迹斑斑的衣物转眼间变成一袭黑衣,冷艳轻佻的容颜被黑面罩遮住了大半。
腹部的挤压感已经不仅仅是呼吸困难了,他感觉哪怕面前这个突然变成的冥龙哪怕只用一点点力压在上面,身体就会支离破碎。
冥龙猩红的眼珠和张牙舞爪的丑恶嘴脸近在咫尺,龙低下头嗅了嗅,仿佛被他身上什么特别的事物吸引,兴奋地朝夜焱低吼着。
低吼声震耳欲聋,他只觉得眼前发黑,脑袋痛的仿若炸裂。
那刚刚假扮“软晴”的黑衣女饶有兴致地欣赏夜焱的惨状,“我这有个东西不知你想不想看看。”
不等夜焱回答——当然,他此时也无法回答,那女子已将一个物什扔了出来。
他努力聚焦着,勉强看清一点点黑色的布匹。
是一个破烂的黑斗篷。
黑斗篷…黑斗篷?
他瞬间清醒了一点,又被龙摁着动弹不得。
那脱离本体的斗篷早已黯淡,上面绣着繁复古老的花纹,与干涸的血色和金丝在其中纠缠在一起,已成为一团拎不清的黑了。
夜焱如坠冰窟。
他,怎么会不认识这个斗篷。
这是暮城将领,他父亲的斗篷啊!
斗篷作为承载心火的工具,现被直接剥离,也就意味着…
“是的,如你所见,”那黑衣女子跃上龙头,轻描淡写道,“你的父亲的心火,已经被活剥了。”
“而这里,暮城…”她仔细捕捉着夜焱每一丝恐惧的感情,心满意足,“已经被我军控制占领了啊~”
“你无耻!竟然和冥龙这种暗黑生物勾结破坏安宁!”
夜焱不知哪里来的勇气,怒吼出声。
声波瞬间爆开,震出阵阵回响。
似乎以声借力,夜焱发了疯般以手撑地,竟然将摁着他的巨大龙爪撑起半分。
“啊啊啊啊啊啊———”
那女子这才看清,那八岁男孩的瘦弱身躯突然爆发出一股惊人的力量,竟然挣脱了龙爪!
他在沙滩上几个跟头退开些距离,左眼已然变为全黑,只留瞳孔如黑暗中熊熊燃烧的烈焰般猩红。
“果然……”
“看来传闻真不是假。”那女子错愕着喃喃道。
不过,没有时间留给她错愕了。
夜焱抬起手,下一秒甩出许多紫色的光球。
只是,那巨龙反应更胜一筹。
不等背上的人下出指令,冥龙便如一条黑色的闪电,神龙摆尾,亮出整齐坚硬的鳞甲,化成半空中诡谲的死亡弧度,弹开了夜焱扔出的光球。
然后巨大的阴影再次笼罩在他身上。
耗尽全力了。
再次被摁倒,夜焱脑子里只剩这一句话。
此时那被击飞的光球才在远处落地,轰然炸响,所落之处黄沙竟被炸出几人高。
夜焱艰难地抬起头,额上不知何时留下温热的血液,糊了眼睛,勉勉强强努力聚焦着,模模糊糊望见龙首上泰然自若的女子。
她的脸大半被斗篷的黑帽遮住,隐在忽明忽暗的阴影里,让人猜不出是什么来历和表情。
那女子的声音从上方幽幽响起。
“国王旨令,不容差池。”
………………
十一年后,霞光城。
凌逸将披在身上的布往领子里塞了塞,紧了又紧,确认看起来无异后,便越入霞光城熙熙攘攘的人潮。
初晨的金彩肆意涂绘描摹霞光城壮丽繁复的轮廓,自此所有人流仿若掺入明丽的金黄,在熙熙攘攘中将晨曦裹挟至每个角落。
霞光城,有的不止朝暮的霞,更有初晨的云,清冷的风,熙攘的街。
逸凌护着怀中,拉紧披在身上的斗篷,踩着人潮空隙间被踏碎了的晨光,推推搡搡地穿过。
“诶?你听说过了吗?也不知国王是怎么回事,偏把那宫里的大爷们打发到我们霞谷来……诶诶诶!”路旁的人正和同伴聊得开心,猛然之间被逸凌猛的一推了个踉跄,没好气地望过去。
只是,逸凌如同得水之鱼,一溜烟扎进人海中,那人的视线只抓得他一点点破败斗篷的边角,便无影无踪。
“晦气!”那人皱皱眉,也无可奈何道。
穿梭,推搡,挤过。
逸凌瘦小的身躯眨眼功夫已冲出好远,远到那人再也看不见了,只能依稀听得他若有若无的声音在对同伴在远处嘀咕:
“那小流浪这么小,这横冲直撞的样子倒是和那夜少爷有的一拼……”
“那姓夜的小子?别提了,那搅得可叫一个让我们这些普通人苦不堪言啊……”
“据说这次竞赛盛会也不知发什么疯他也要参加,据说阵仗不小……”
“民不与官斗,民不与官斗啊……”
再远一点,那若有若无的议论,终于被霞谷裹挟冬雪与晨光的风销毁了个干净。
逸凌捧出怀里金亮的物什,由于捂得太久在寒风里微微发热。反射出的晨光映亮了他小半个脸庞。
彼时人潮熙攘,霞光满城,他的眼里有最耀眼的朝阳。
厚厚的,望不着边际的人墙突兀的就断开了,前方猛然空旷,他扑了个踉跄。
勉强稳住将要扑街的身体,逸凌就感觉氛围不太对劲。
几分钟前的人声鼎沸突然一片大气也不敢出的沉寂,仿若是被关上水龙头一般。
耳畔是议论,无休不止的议论,窃窃私语的议论,沉闷的嗡嗡中甚至有两声倒吸几口凉气之意。
重新小心翼翼收好怀中的物什,逸凌猛然抬头。
也就在那一瞬间,逸凌在人群里听到了那个他一路过来人们话题里最常提及的人名。
声音很小,像是怕被人知道,带着说不出的憎恶与厌烦,但他确确实实是听到了。
“夜少爷又来了!”
“有完没完!”
下一秒,逸凌的眼前一片金色,随即身上一痛,像是被什么重击了一下,一瞬间的失重后是后背着地的闷响。
视线里的,霞谷永远不会消散的霞云,告诉他,他被击倒了。
被一个金属棍状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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