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声

我不过是北京的一个琴师，逢着不太平的年岁，我又是这样下九流的行当，能混口饭吃，过着安生日子已是万幸，实在没什么好指望的。

入了冬，北京渐冷，我正愁着该如何过冬，便有人找上了我。

“我们先生想请您去陶然亭弹琴，不知多段日子您是否有时间。”

“去去去，我肯定去。”我连忙答应，生怕来人改了主意。

“您放心，钱定是不会少给的。只是来的几位都是大人物，您可得好好挑挑曲子。”

“好好好，我一定认真挑曲子。”

大不大人物我倒是不要紧，无论来者是谁我都不认识，无论他们聊什么我都不在乎，一门心思只管弹琴就好，只是那人与我定的价钱，倒真是不少。

只冲这一点便足够了。

原本万事俱备，可那日掀开帘子往外头一瞧，眼前只剩下白茫茫一片的漫天大雪。

陶然亭不过是个小亭子，不挡风不挡冷，这样的天气，大人物们怎么肯来，肯出来的恐怕也就只有黄包车夫和走街串巷卖东西的人们罢了。

只是既然已经许诺，我也不好一声不吭干脆不去，若是他们真的不在……我就当学学曾经的迁客骚人们，在陶然亭赏雪就是。

我到的时候，那天来的老先生正在亭子里等我。

“您快把琴摆好吧，先生们一会儿就来了。”

我应一声，只觉得着实摸不透这些大人物，可想想又觉得，写文章的知识分子们，必定浪漫，这样的漫天大雪，如果不出来在家里取暖恐怕也就不是浪漫的文人了。即便是杜甫那样写“朱门酒肉臭”的诗人，年轻的时候不也跟着李白不管不顾地到处跑吗，若是不浪漫，不天真，反而不像书里说的文人了。

约莫到了正午，我远远瞧见两个人撑伞走来，到了亭前才停下，西装革履的样子，又一会儿，另一边过来一个穿长衫戴帽子的人。这三人似是在雪中相谈甚欢，看两个穿西服的引着那个穿长衫的往亭子里走，大约今日是这两人做东西。

我摆好了琴，他们一进来我便开始弹，漫天大雪，雪中听琴，这几位大人物倒是真的好雅兴。我背对着他们弹，看不见样貌，只听到他们“仲甫”“半农”“德潜”的说话，又吟了几句白居易的诗。不一会儿上了花雕酒，酒香更是冲散了亭子里的寒气，直直飘到我这里来。

我原以为这几位不过同旁人家一样，听着琴音，作诗写字，再喝几口酒，风雅风雅。可是这几位没说几句就冒出来“中国”二字，一会儿说到北大，一会儿又说到“新青年”。

这倒是奇事。

我找的曲子，淡然悠远，最适合赋诗几首，可此刻这三位正说得慷慨激昂，声音大得险些将我的琴声盖过去。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架势，惊得不行。

这几位一会儿要“启蒙”一会儿要“救国”一会儿又说到“劳苦大众”。

前两者这辈子大约跟我沾不上边，不过说到劳苦大众，我也许应该能算上一个。

虽然不能跟黄包车夫们较个高低，更是读过几年书，但是缺衣少食也算是家常便饭，应该也能算是劳苦大众。

毕竟若是真细数数，家中最贵的估摸着就是我这张琴。

我仍旧是弹我的琴，但这几个人却越说越激动，声音越来越响，我的琴是彻底听不见了，只听到这三个醉汉大喊着：“破除封建礼教！”

真的能有那么一天吗？

“要科学，要民主！”

真能有这么一天，我不再是下九流的行当，也能挺着胸脯走在街上吗？

他们又喊：“提倡白话文！”

或许真的有那么一天，我这种只草草读过几年书的人，也能把书都看懂吗？

他们说，要救中国；他们说，要把这座老房子推倒，把里面烂的臭的腐朽的东西，全都清除。

我背对着他们，看不到他们的表情，只凭声音觉得，他们的眼睛里应当是有光的。

就连我也觉得，若真能这样，那么新房子一定很好。

新房子里，也就不会有蜷在街边被卖的孩子，不会有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乞丐，大概也就不会有穿着一身大红嫁衣，拜了堂就被埋了的女子吧。

就像教我琴的老师父说的那样，天下大同。

天下大同我实是不敢想，只要大家都能好好活着，不用担心挨饿，就已经是十分好的事情了。

我弹完了琴，收拾东西，那三个醉汉依旧待在一起。几个人脚步不稳，衣裳也凌乱了些，唯独眼睛是亮得很

他们说，要到北大去。

去办杂志，去救国。

那个穿长衫的人说他叫***，另外两个穿西装的，一个叫钱玄同一个叫刘半农

我不太认识他们，只是名字有些耳熟。

但我倒是真心盼着，我也能过一过他们说的那样的日子。

我收拾好琴，冒着雪往回走，雪势不见小，但我却有些雀跃，瑞雪兆丰年啊，丰年会来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