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孟先生将家里里里外外的打扫了一遍，然后拿着一个破旧的皮箱对我说。
“我想出去走走。”
我说：“我陪你一起。”
他看着我笑了笑，一如那时他牵起我的手，依旧温暖。
我便快步跟上他与他共赏繁花。
他站立于山川之上，说人太过渺小。
他立于轻舟之中叹人生繁华。
他坐在廊檐下看雨水滴落。
他垂手立于山海之中感叹自然。
而我就牵着他的手，看着他的侧脸
只是我惊讶的发现他的容貌已经如此苍老了，头发也变成了银白。
而我依旧发如泼墨。
他从不问为什么，看着我的眼虽浑浊但是一如往常的温柔。
他终归老去。
他坐在紫竹林外的酒肆中低头饮酒，然后开口对我说：“谢谢你陪我一生……”
我望着他的眉眼，心中却像是被谁狠狠的揉了一把，我回答：“谢谢你许我一梦……”
我们互相看着对方，一个老人，一个少年。
相顾无言只有坦然一笑。
那一天阳光正好，我们回到了以前住的家，院子里梧桐树越发的粗壮了，枝繁叶茂正值壮年。
而孟先生穿上那件许久未穿的灰色长衫，将自己的发梳的利落，等着我。
“我老了。”
他说着慢慢的将那衣裳的褶皱抚平，只是我看着他佝偻的背影，又仿佛看到那日的月色，那日昏黄的灯光下他的剪影。
那件衣服已经微微的发黄了，不似从前，又如从前。
他回头见了我笑着说：“我想唱一曲。”
我伸出手握住他的手答道：“那我为你素手弹琴。”
孟先生转身进屋将那日我摔的琴拿出来，除了那断痕，琴一如当年。
“不知道这琴还能不能用。”他仔细的打量着那琴。
我接过来看了看，琴弦还在，他一定是细心的保存好的，琴依旧光泽如许。我笑着回答他刚才的话
“心中有弦，琴自鸣。”
“那就在弹一曲大婚当日的曲子吧。”
“好。”我回答着
我坐下将琴细细的调好，他拿着琵琶坐在高凳上，信手徐弹。
琵琶声，落雨一般交错的响彻在这院中。
就仿佛回到那日，他站在茶馆唱评弹，我坐在他不远处身边为他伴奏。
我还记得那日我曾对那老板说“我只为他一人伴奏。”
吴侬软语咿呀唱出，唱出那青青子衿，唱出那相思。
一曲罢，他撂下琵琶捂着胸口开始咳嗽。
人老了都是这样，当时宋宛萍垂垂暮老时也是这般。
我知道他时日无多了…
我将琴放下，扶着他进了屋内，他躺在床榻上对我说
“我想喝姜汤了…”
我的脸腾的红了，在我脑海中出现了我唯一生病的那次，他给我熬了姜汤，我嫌弃辛辣，他却用唇化成的甜让我喝下。
而这是唯一一次他吻了我…
他还记得。
平生不会相思，才会相思，便害相思。
我想着，是不是那一日他的吻也是他的相思。
或许是我胡乱的猜想罢了，他也仅仅只是想喝姜汤而已。
我出去熬了一碗姜汤，用勺子盛了一勺，吹凉了喂进他的嘴里。
他喝下，然后对我说
“有些辣…”
我附身吻在那张布满细纹的唇上。
若是在旁人看来觉得这一定是违背了世俗，爷爷和孙子怎么会生出情愫？
可我知道，他就算老的掉光牙齿，也依旧是我的孟先生，是我这一生害的相思…
我们从未说过爱，一次都没有，可彼此心里都知道对方的心意。
这样我就不会遗憾，也不会感觉委屈。
我附身吻着他，脑中都是我们之间相处的点滴，还有他日渐苍老的容颜。
他将为数不多的温柔给了我和她还有他的孩子，站在他们的前面替他们挡风遮雨。
先生啊，先生，我从未见到你哭过，你永远都是那淡漠又温柔的神色，你隐忍着心，不曾将你的心事说给谁听。到是我在这仙界几千年，可是入了这凡尘中却依旧哭哭笑笑，不是这尘世太俗，而是我太俗了…
他看着我说：“我从来都知道你不是尘世中人，只是你不说我便不问。”
我听到这话惊讶许久，然后又慢慢握住他的手。
“你是怎么知道的？”
“初遇你时，你转身踏云而去，恰巧我回了头。”
原来是这样…他并没有忘记我们第一次相见，只不过他假装不记得了，陪着我在这世间好好的玩了一场。
“你还有什么未完成的愿望吗？”我看着他的眼，摸着他满是皱纹的脸
他笑着摇了摇头，过了一会，好像又想起了什么，对我说：“若说愿望倒是没有，而遗憾倒是有，大婚那日我想娶的人是你。”
原来这不是喝醉了说的胡话，原来他同我一样也有相思，只是他答应了救她脱离苦海，便把这份情放下了。
最终也随了他的愿，那女人的后半生有了依靠，其实我很想知道他当时说要娶她之前是否曾经纠结，或流过泪？
算了，事情过去了这么久，我不用在问了…
我们二人相视一笑，一切尽在不言中。
我不说你也不问，你懂我，可我却不懂你。
伯牙摔琴为子期，而我也只为你一人。山高水长，你一直陪我就够了。
他说：“人都说知己难寻，老天爷总是眷顾我的，至少这人间难寻的知己我也曾有，只是这短暂一生，我总觉不够。”
我看着他笑着看着他：“够了，只要是遇见便不算太迟。”
云卷云舒，佳人难寻知己亦难寻。
只是这人生苦短，双眼一闭也就都消失了。
他慢慢的闭上双眸，脸上挂着笑，泪从他的眼中流出没进枕头中，手便从我的手中滑落…
生老病死不过弹指一瞬。
我将他棺椁入葬，却把那日的琴弦留在身边。
我站在他的坟前，好好的伸了一个懒腰。
“这梦，真好…”
我笑着笑着便哭了，我再也没有我的孟先生了…
我依旧是那飘然立于尘世的仙人，依旧在天上写尽凡间事，依旧是爱别离，怨憎会，求不得与放不下。
可尘世中再无他，无他惊堂木一拍，将那故事娓娓道来，也无他抱着琵琶信手徐弹，唱着痴男怨女爱恨纠葛。
山河远阔，人间星河，无一是你，我断了琴弦，许你来生。而今荣华已谢，只当一场大梦。
还记得初相见，你说“学生孟鹤堂，上台说书。”
你说你的名字是师父给的
闲云野鹤尽不知，何人立于笑堂上。
孟与梦皆是一场空。
只是这仙人却也不是那仙人，不是那闲云野鹤 逍遥一生。
我也曾去看山花海树，看日出日落。可我每每回头却总想看看孟先生会不会出现在我身后，执伞而立，说人生不过如此。
一如细雨那日，我依旧等着他来找我，可他不会再来了。
人真是脆弱，生命真是短暂。
我坐在船上，将那坛中酒一饮而尽，任凭着这小船顺流而下，可我却不想靠岸，看着人世间冷暖，心里也不在起波澜。
吕祖来到我的船上，笑着拿着葫芦。
“这梦如何？”
“美！”我说着开了一坛酒喝了一口。
“随我回去？”
“不。”我摇头。
只羡鸳鸯不羡仙…”
我神秘莫测的看着他，继续饮酒。
“可能那个丹药不该给你。”他说着有些懊恼。
“我知道那个丹药有问题，我也曾去找你算账，但是现在我不想了，我觉得这样很好。”
许我浮生一梦，许我相思入骨…
他转身离开，我看着他翩翩飞升的身影。
“梦与孟，皆是一场空，大梦一生～醉倒温柔波～哈哈哈哈…”
我笑着喝着酒，以前我从不喝酒，可现我却爱上了喝酒。
以前我从不人间的情情爱爱究竟何用，现在我知道了，我的七情六欲皆因他而起，化成相思几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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