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菟丝花

　　你是菟丝花

　　我是六岁就被五妈买来给小少爷当童养媳的，小少爷打娘胎里出来身子就弱，时常生病招邪祟，街口神算海瞎子说他是命薄，唯有找一个生辰八字硬的人才能保佑小少爷平平安安长大，这也就是我被选中成为小少爷童养媳的原因。对于陈家而言，不过是多个人，多张嘴吃饭。在明面上，我被他们当成小主子好好伺候着，背地里丫鬟小厮嘴碎，压根瞧不上我，这我是知道的。寄人篱下而已，我能够活着有一口吃食就知足了，所以也把自己的位置摆放的很清楚明白。因为小少爷需要我，所以我才能留在陈家，我是依附小少爷而生的菟丝子。

　　小少爷很少出门，时常在院子里一个人呆呆地坐着，这一坐就是一整天，也不和旁人说话，也不让人靠近。后来有一天，我在一旁候着，小少爷开始让我近身，偶尔说说话。夫人老爷知道后，很开心，赏赐了我好多宝贝。时光荏苒，一眨眼就十年过去了，小少爷这几年也越来越好，身体也没有以前那般娇弱。思想潮流传入后，新式学堂建立，小少爷也是在那一年，提出要去国外留学。远走他乡，夫人老爷虽然心里不舍，但看小少爷期待憧憬，他们也不好说什么。少爷这一去，就是三年。逢年过节，小少爷除了寄信慰问，基本都是不回来。我也十九了，夫人老爷看着小少爷迟迟不回家，成亲的事一推再推。

　　后来是夫人装病，骗小少爷回来压着他与我拜堂成亲。小少爷对于夫人的擅作主张很生气，他说现在已经提倡自由恋爱了，那些封建旧俗是糟粕，该摒弃。夫人不懂这些，我也不懂。夫人只知道，我命硬，与小少爷的命格相中和可以保佑小少爷平平安安，而我只知道，我是被陈家从小买来的童养媳，陈家与我有恩，我该嫁给小少爷。成婚第二天，小少爷就马不停蹄的离开了，一刻也不想待在家中。几年又是几年，小少爷都不曾回家，有一次回来，也是和夫人商量与我和离。夫人不同意，老爷自前年去世，小少爷都狠心没有回来，这次回来夫人很高兴，听见他要和离，怒气冲天，一下子病来如山倒。小少爷照顾夫人几天，待夫人有好转，留下一句那就这样吧，便又离开了。

　　小少爷早几年留学归来后就在北京定居，很少会绍兴。我看着他离开的背影，只觉得自己像无依无靠随意漂泊的浮萍，我该依附着的荷塘，不再有我可以依附下去的位置。他渐行渐远，我们终将陌路。夫人时常病卧在床，现在家道中落，丫鬟小厮走的走，散的散。我没有想过未来该怎么办，也不知道该怎么过下去。陈家收养我，给我吃穿，我不能离开。小少爷不喜欢我，我们的婚姻有名无实。而我现在能做的，就是走一步算一步，尽力照顾好待我不错的夫人。后来没过几年，夫人也去了，我又一次看见了少爷，这时候，他应该到了而立之年，好几年没见，岁月已经模糊了我记忆中小少爷的模样。

　　我看见小少爷身边跟着一个穿着潮流，气质非凡的女子。少爷牵着她的手，走到夫人墓前，烧了香拜了拜。他说，那个女子是他的此生挚爱。我有些愣神，从小少爷的话中回过神来，看见那女子温婉的朝我笑笑。我抿着嘴角，牵强的扯出一抹笑容。我觉得上天真的在跟我开玩笑。小少爷说，他要去那名女子为妻，此生此世永不负她。我该怎么办，我不爱小少爷，可是我却像是失去倚靠的菟丝子，在风中摇摇欲坠。我不知道到底在争什么，到最后，我还是没有和小少爷和离，就这样霸占着他妻子的名分，一个人守着绍兴老宅，冷冷清清，连个说话解闷的人也没有。

　　小少爷和那名女子住在了一起，他们一起搬去了上海。小少爷和那名女子都是搞文学艺术的，总是有好多话题可说。后来还听说，他们有了一个孩子，他们一家人真幸福。我看着败落的院子，恍惚依稀之间，看到了年少时小少爷第一次主动亲近我。等我想要仔细看清楚的时候，却又什么都没有，真的是，魔怔了。我以为，我会再也见不到小少爷，却不曾想，这最后一面，就是生离死别之时。他安静的躺在棺材里，一动也不动，嘴角有些微微翘起，他是笑着离开的吧。那女子帮着我收拾小少爷的遗物，办理着他的后事。后来，她干脆搬了过来与我一同住在了绍兴。

　　我有些捉摸不透她的想法，但对于孩子，我是喜爱的。那个孩子长得和小少爷小时候好像，特别是他一副老态龙钟模样坐在院子里的时候。那女子是搞文化的，靠着那二三笔杆写稿子赚取收入，但这些都太过于微薄了。我出去帮人缝缝补补，洗洗衣服，勉勉强强够养活着这一大家子人。有时候我又会自嘲，笑自己是不是傻，何必呢？陈家的恩情已经还清了，何必为了小少爷遗留下来的孤儿寡母操心操肺，这样劳累对我又没有什么好处。可想是这么想的，等到第二天，我还是会为了一家人的生计忙碌。那孩子长大了，接受了新思想，心眼广了，就去外面飘荡，时常不着家。我和那女子没什么话可以聊，她懂得我不懂，我懂的，她不太接受。我们受着不同的教育和思想熏陶，她是开明先进的，有着不一样的想法。

　　但很多时候，我们又是可以聊在一起的，偶尔闲下来，端着板凳在院子里坐着，聊着孩子，聊着小少爷小时候的事。时间渐渐过去好几年，我知道，自己快要走了。那天晚上，我梦见了小少爷，他正在教我识字读书。我还记得，他教我的第一首诗：

　　冉冉孤生竹，结根泰山阿。

　　与君为新婚，菟丝附女萝。

　　菟丝生有时，夫妇会有宜。

　　千里远结婚，悠悠隔山陂。

　　思君令人老，轩车来何迟！

　　伤彼蕙兰花，含英扬光辉。

　　过时而不采，将随秋草萎。

　　君亮执高节，贱妾亦何为！

　　菟丝子，何尝不是指的我呢？

　　原来那时候，他就说过了。可是那又能如何呢？从我被陈家买回来的那一天起，我就失去了选择的权利，我生只能是陈家的人，死也只能是陈家的鬼。我将那女子叫到了床前，恳求她在我死后将我与小少爷埋在一起。看见她点头同意，随后，我便心安的离开了人世。我这一生不算坎坷艰辛，却也不是顺遂。用几个字概括便是悲哀。

　　我就是菟丝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