至今莲蕊有香尘

蝉鸣聒噪，起起伏伏。天气本便燥热，到了夜晚，月亮亮堂堂的挂在深蓝的天空中，也不觉着吹过的风带着凉意，反而似是热浪滚滚。

　　许多人家门口都挂着明晃晃的红灯笼，与月光相称，远处一道曳长的影子缓缓前行。那人穿着一件普通极的粗袍袈裟，半旧不新的样子，像是与主人一同不知多少风尘仆仆。他双眸微闭，额心朱砂殷红一点，是个唇红齿白的小和尚，一看便觉得模样十分讨喜，却生不出半点亵渎之心来。

　　那小和尚忽地便稳住了步伐，他温声开口，声音清澈，带着似有若无悲天悯人，脸上是淡淡的无奈之色：“姑娘，夜已深。你还是快些回家，莫让令尊令堂心急了。”

　　掩于屋檐下的阴影中走出一道窈窕身影，“小和尚，我随了你一路，你到现在才发现我？”声音带有少女独有的婉转声线，夹杂着不满。

　　小和尚抿唇轻叹，想开口继续劝道。赵帘便先摆手，嘴角上扬，她道：“成吧，我先走了。小和尚后会有期。”随后她纵身一跃，翻上房顶，稳稳地站在瓦片上，匿了气息，俏丽明艳的脸上带着略戏谑的笑。

　　这小和尚闭着眼睛走路怎么不摔倒呢？

　　小和尚似有察觉，手里捏着一串佛珠，佛珠并不是光滑的，反而凹凸不平，像是刻了些什么。随她去吧。

　　他缓缓迈步，脚下无声。前方有个拐角，若不拐身，定要撞个头破血流。赵帘摒气，这小和尚没有半点转身的模样，不要撞死了。

　　小和尚脚步微顿，果然转了个身。赵帘瞠目，难不成他眼睛是假阖的？掩目居然还能不撞墙？也没有看见他用手碰到，或者是脚踢到。

　　赵帘微叹口气，轻手轻脚的跟上。

　　转过这个拐角后，不远处是个小莲塘。朵朵莲花开得正当盛美，花瓣似是洁白无暇，可又像抹了胭脂，淡淡的粉红。莲叶碧绿，月色璀然。莲花上的小小露珠，在月光下熠熠生彩，惹人怜爱。

　　赵帘侧目看了几眼，别开脑袋，居高临下地看着小和尚直直地对着莲塘走去。她打了个小小的哈欠，再回头，却看见小和尚的身影渐渐没入莲塘中。

　　她缓缓瞪大眸子，翻身跳了下去，落地无声。她跑到莲塘中，莲花微微摇摆，像是刚刚陷入平静。泛起的涟漪也归于无痕，不见挣扎的痕迹。

　　赵帘失声开口：“那小和尚呢？”

“姑娘。”

　　身后忽闻其声，赵帘被吓了一跳，脚下踉跄几步，险些失足跌入莲池中。她愤愤转身，双眸却撞入一潭深泉。

　　小和尚的眼睛不知何时睁开了，蝶翼似的眼睫毛颤颤欲要挣脱。瞳孔浓墨重彩，黑曜石般的黑，眼白却如水晶般晶莹剔透。佛曰：一叶一菩提，一花一世界。他的眸中平静无痕，任何投入的波澜影动都会被看得清清楚楚。叶般大小的双眸装了菩提世界，喜怒哀惧如风雨汹涌，却又被佛光驱散，最终只是归于平静，一切源头的平静。

　　赵帘怔愣片刻，颇狼狈地转移了视线，声音都低了不少，她道：“小和尚，我以为你跌入池中了。”赵帘却心有余悸，心底深处的黑暗或者茫然，像是被窥探得一干二净。

　　小和尚却笑，眸子半弯，依旧讨喜。“多谢姑娘牵挂。但——为何姑娘还是不回家呢？”

　　赵帘朱唇轻咬，只觉得可怜兮兮，“我爹娘早就不在了，只有我一个人闯荡江湖。”

　　“阿.弥陀佛，姑娘您节哀。”小和尚诵了句佛号，神色悲天悯人。

　　赵帘眼波一转，凑到小和尚面前：“小和尚，为什么要闭着眼睛呀，不怕看不见路？你不是不瞎吗？难道是怕眼睛太好看了，怕被人挖走了？”她说完觉得甚有道理，伸手指指自己：“你最好小心我。”

　　因为盯着他的眼睛看久了会发狂，要么也变成个秃驴，要么是被超度。

　　小和尚失笑，是个脾性极好的人。他道：“虽不能视物，然若心够澄澈，或足够虔诚，能不能视物又有何差别？心清自然明。”

　　“若是不小心摔了个大跟头呢？”

　　小和尚神神叨叨一笑，道：“那便是心中有迷惘魔障，若是一摔便能脱离苦海，重归心静，那摔个千跤百跤也值得。”

　　赵帘嗤了声，这些神神叨叨的，她可不信。若真的有那么神，为何还有那么多人在苦海中挣扎，谁说他们心不虔诚了？只有真正经历过的人才知道，当到了那一地步，就算是星点般渺茫的希望，也会如同抓住救命稻草，赋以最虔诚的心。可最后还是溺毙在其中了。

　　赵帘转身寻寻觅觅，没有找到一家可以下榻的酒楼，只好说：“小和尚，前面有个小林子，不介意的话去那里过个夜？”

　　赵帘轻手轻脚的翻身上树，寻了个好姿势躺下，刚刚在周围撒了粉末，想必那些什么蛇虫毒兽是靠近不了的。她眸子半阖，昏昏欲睡模样。

　　小和尚席地而坐，就在赵帘的那棵树下。“姑娘安心睡吧，贫僧给你守夜。”

　　他眼睛微闭，口中无声的默读着佛经，手中拨动着佛珠。

　　而后天光乍现，漏出的那一缕光，和赵帘未阖的眸子漏出的一点眸光是一模一样的。

“小和尚，你名什么？”

　　头顶忽闻其声，小和尚先低低吟了句佛号，才不紧不慢道：“贫僧法号香尘。”

　　赵帘从树上一跃而下，如鸿鹄般轻巧。站在香尘面前却止不住笑，口里在说：“你这臭和尚，名字取得这般香！”鼻前一股淡淡的清香却溢了过来，那清香似曾相识。似莲花般——中通外直，不蔓不枝，香远益清，亭亭净植，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香尘渐渐起身，眸子却又是阖着的，掩住千万星子。他并不强求面前的姑娘道出她姓甚名谁，有缘结识而已。

　　赵帘脸上似是抹了胭脂，如空中迤逦而来的火烧云。她手忙脚乱退后几步，一边在心里暗唾自己：见了男色脚都挪不开了？居然靠得那么近，不知害臊？

　　香尘头轻侧，竟轻笑一声。赵帘转头来瞪他一眼，不问缘由。赵帘清清桑，到面上传来的淡淡炙热感几乎消失才开口：“香尘小师傅，我姓赵名帘。”

　　“香尘，你等等我。我去找点吃的。”

　　赵帘使着踏雪无痕般的轻功，未惊动树梢上未醒的鸟，便又掠到另一棵树上。赵帘本意是随便抓一只鸟回去烤了，但一想同行的是个荤酒不沾的和尚，只好作罢，去摘几颗果子。

　　好不容易找着眼熟而且像是无毒的果子，赵帘摘了一颗，直接用衣袖擦了擦，就往嘴里一咬。随后整张脸都皱在一起，她连忙吐出口，太他娘.的酸了。

　　但她还是摘了几颗果子，眼里闪着光。

　　“喏，小和尚。”

　　香尘接过一个果子，咬了一口，面不改色。赵帘看得却是眸子缓缓瞪大，难道是她刚刚不小心摘到的是酸的？于是赵帘拿起一个果子小心翼翼一咬，又酸又涩的汁水在口中蔓延开。

　　赵帘心惊胆战的看着香尘一口一口的吃完了果子。她声音发哑，道：“香……香尘，不酸吗？”

　　香尘微微转身侧耳，顿一片刻后答：“还好。”

　　还好？

　　是你的味觉出了毛病还是我？

　　赵帘现在只想狠狠的吃完一根冰糖葫芦，即使平时觉得它甜得腻牙。

　　天已大白，蔚蓝无边。

　　赵帘和香尘打算要出了林子。树木实在多，饶是你心再虔诚，也没有眼睛睁得大大的人看得清楚。

　　“香尘，前边有棵树。”

　　香尘信而不疑，转身直直撞上一棵树。额上隐隐发红，却又比不过额心朱砂。他退后一步，吟句佛号，声音淡淡却有着包容一切的无奈：“阿帘姑娘莫闹了。”

　　赵帘在身后嗤嗤的捧腹大笑，这和尚怎么她说什么就信呢？给他的果子明明是涩的，却还要吃完。可那一潭早已波澜不惊许久的湖，却一点一点泛起涟漪。

　　赵帘兴起，便问：“香尘，你打算去哪儿？”

　　光透过斑驳树影投下，在香尘头顶射下一道光。他答：

　　“贫僧一路向西，妄取真经，了悟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