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露机 11

镇间学馆虽说官家督办，却也多由私家捐助，定规开销学田供给，仁济堂药号霍家首领。悬葫济世仗义

疏财，那霍药师本颇有豪气，举公义兴社学，所以正人心益世教，也算得药家之本份。学者如禾如稻，不学者

如蒿如草，只是贫家儿总归命贱，如蒿如草无关识字与否，于是公学转而私学。这学馆学生多收商家子弟，

除去东街乌豆腐西街纸札杨棺材三两家小铺，便是以镇头三家为主，总共十二三名童子，一如私办教熟一般。

“一而十，十而百。百而千，千而万。三才者，天地人。三光者，日月星。三纲者，君臣义……。”一帮小儿朗朗喊经，廊下房先生躺椅歇昼假寐。

“我说未告状便未告状。”朗诵间却又杂出争执，乌小官哑哑声气。

“你未告状谁人告状？人家好心与你吃瓜，你不领情还罢了，反要来恶报，最是滥小人。”阿昔街中蛮横，学里也是霸道，朝人胸前抬手一掌。

“我说未告状便未告状。”乌小官旁无理论，一味急腔起来，胸脯反而朝前更顶。

“嘿嘿，乌小官还会发火了哎。”阿昔比之小官还岁小些，身形却是更高出一头，再一掌推人趔趄。“我说未告状便未告状。”乌小官只认死理，再是挺胸向前。

“你勇，你勇，有种你还手打我呀。”左一肩，右一肩，大个将个小个直搡。

“我家爹爹说了，不许与人相打。”乌小官总算有了另说，不过转头不忘强调：“我说未告状便未告状。”“你娘说，又是你爷说，你，你家乌老官，你家乌老娘，一家门都是七碎八角十六块板板，属乌龟的。”阿昔索性往大里来挑，一班同学早罢下读书，跟着帮声助腔：“哈哈哈，缩头乌龟。”“我说了，未告状便未告状。”两个拳头叉伸着，眼睛却睁出红来，乌小官一下气馁。

“你，你家乌老官，你家乌老娘，你家就是个乌龟窠，个个头头光会缩在壳壳里的。来啊，眼睛瞎凶作甚？有种你就还手啊。”大少爷戏耍人开心，当胸再来一推，不想这一推却如推着了千斤重磨，对方两腿扎住竟是纹丝不动。

推石上山石压身，小官一时成为下滚之石，埋头便直着朝阿昔顶：“我说未告状便未告状。”“要打就打，你顶我作甚？啊呀呀。”如同被头蛮牛硬抵胸膛，阿昔不由自主倒退。

小官吭吭顶牛向前，两手捏拳却始终向后，居然直将人顶去墙角：“我说未告状便未告状。”强横的只怕不要命的，小官反客为主抗争来，阿昔当时输了气势，角落里一味陷身住，忙好声好气回：“好好好，你说未告状就未告状。”

一下收回去身子，再看那乌小官，嘴也抿紧，鼻也开张，脸也红胀，突然间眼泪涮下，仍道：“我说未告状就未告状。”

里间闹腾十分，外间房先生早惊动，但听得是那两小儿相争，却只隐身门外相观，侯着两人自然开解了，方才咳嗽一声踱入：“同学之谊，兄弟之情，凡事要有忍让，这一家闹将起来，合乎哪家之理？还是要多读圣贤书啊。”

一边上缩着墙角的大少爷，一边上面赤未退的乌小官，房先生左右各瞅瞅，面色亦喜亦悲，呵呵冷笑两声，长衫一甩竟然又掉头踱出。

一不曾挨打，二不曾挨骂、眼睁睁先生来了又去，几家小儿面面相觑，一时不知所以然来，但听先生廊下朝天一叹：“天孽，天孽，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天孽，天孽。”“房先生，房先生。”此时脚步腾腾近到，原来仁济堂伙计杏春赶来，赶路急了稍稍些气喘：“几家老爷说了，今朝七月半，什么鬼撞日的，让各位小爷早些归家呢。”“嗯？早间还跟霍爷说的好好，不论它什么阴节鬼日，照例规矩功课呢。”房先生且收下感慨。

“小的也不知怎生变故，只听霍爷特为交待来，说他今日自测了一卦，北面气侵，南面恐危，只怕有什么不好，要连夜带上阿昔少爷回苏州城去呢。”杏春一番话舌，喉咙却是压低不少。

“是么？北面气侵，南面恐危，霍爷真如此说来？”房先生已然变了颜色。

“是，北面气侵，南面恐危，恐怕小的传错话了，霍爷还特为命小的复说了两遍呢，北面气侵，南面恐危。”杏春再是掉舌头。

“那，好吧，让他们快些各归各家吧。”房先生稳稳心神，又道：“杏春，你就领着几家少爷去，切莫让他们再外面瞎投了，四个都给我看住了，一个个保送家去。”

听得说是下课，立马轰雀一般，儿郎们收起书包四散，杏春拢的拢拖的拖，将那三家子弟拘着走了。房先生眉头不展，回头见那小官却还留住，端着个本子轻读呢，便道：“鼎金，今朝就不须再用功了，你也快些回家去吧，休得再要路上野玩，回去告诉你娘老子，说学里有些事体，许是要关学一阵呢。”

那鼎金正是乌小官大号，平素少有人叫起，只是先生凡事端正，学里便得有规有矩，小官听来疑惑，问道：“那要休到何时？几时再来学上？”“几时重开学，先生自会有通知，近些日外面世道乱些，无事就少要出门去，万一遇上个拐子强盗的将你掳了去，哭死的可是你家娘老子，你就好生在家帮娘老子做做豆腐，书也照旧自己读来，回头先生还是要复查的。”帮着将笔墨书包归置了，先生将小儿送出门去，临行复又摸了摸他头，再道：“莫要出去闯祸，功课好好做来，只听娘老子的话，将你爹爹教的好好学来，凡人问你家里情形，你就装不知为好，千万记住了，大丈夫万事能忍，千万莫要人前使横。”“先生再会。”深深里鞠下一躬，小官端端正正出门上了道，回头再一望，先生犹在门里相看呢，遂再向后摆摆手：“先生再会。”

迎面过来一人，嘻嘻笑歪痞朱七八，截住来问：“乌小官，怎就下学了呢？”“先生说了，今朝七月半，晚间点香灯照鬼呢，故此下午学早些放了。”小官不闲多说话，脚步留留就走去，行的端来走的正，木屐踏踏自有股小人神气，口中更是将首先生所教学歌唱来：“日是阳来夜是阴，世间黑白理不清；

草木鸟虫有常纲，投胎做人苦无尽。

平常小户还安宁，衣暖食饱四肢勤；

万幸生于帝王家，大旗一改性命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