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露机 9

“朗儿，且莫吓唬他了，叫他上来说话。”乡下人活吓煞，官家人也是见惯不怪，哈哈几声笑了，老者收起严肃，复归舱口坐了。

“朱七八，现在总可请你过来了吧。”朗儿笑意犹存，一根竹篙推向岸头。

朱七八一阵捣蒜磕头，再抬起已是脑昏眼花，那竹篙头迎面叩来，竟是预计不着接手，闪避不及一击中，头脑应声巨痛：“啊呀。”“哈哈哈哈。”几个随从再是忍声不住，空旷间开声大笑来。

“喔哟哟哟，喔哟哟哟。”朱七八扶住竹篙爬身起，一手不住摩挲额头，那官家儿郎自非俗手，一篙推来十分力道，一叩之下血淤，脑门生生突出个独角来。

看着朱七八擎住了竹篙，几番欲跳不敢跳，那朗儿再是戏谑：“朱七八，多使些劲来，仔细一跳不着掉水里去，休怪没人来捞你。”“啊呀呀，这位大人哪，不知怎么的，我这手跟脚只是发软啊，有心使力还使不上呢。”朱七八自是受惊不小，连声腔也打着颤。

“嗯，我倒有个法子，拿把刀子往你屁股砍上一刀，保你手脚再不软。”朗儿却是大不耐烦，反手往舱格里一抽，果然明晃晃亮出把大刀来，看着比那快刀刘的瓜刀，实是宽长厚重了许多。

“啊呀呀，我跳我跳，我就跳。”不挨鞭子不动身，朱七八经不住威吓，小跑两步撑竿而起。许是距离远了，许是真的心虚亏了力，那竹篙悠悠然摆到半空，竟然一下失了向前力道，不偏不倚水中央立定住。水面上一竿向天，竿上朱七八猴子般攀住，进不能进退不能退，上不能上下不能下，只有自叫苦：“啊呀呀哪好？啊呀呀哪好？”“呵呵，也好，还省得上来弄污了舱板。”老者轻笑两声，手指朝来一点：“朱

七八，你就两个爪子用力抓紧了，爬在那里给我回话吧。”“喔，是，是。”弄得象个大水里的攀枝老鼠，朱七八自己也是哭笑不得，两腿赶忙将根竹篙夹紧了，尽量稳定住身形。

“朱七八，你是龙隐镇本地人否？”老者开门见山。

“是是是，小子是龙隐本地人，小子家老子就是，小子家老子的老子也就是。”“啰嗦，那我且问你，这龙隐地方上哪家是早有的，哪家是近个些年才搬来的，你可一一知晓否？”“知晓知晓，小子别的不敢保票，这个户口人头却是不吹牛，东家西家的可是摸门清。”“嗯，看你也就是个做贼胚的料，那我问你，这街面上的登雅楼开了都有几时?”“总有好些年了吧。”朱七八在竿上替换个握力手，不禁央求道：“大人爷，要么许我下到你船上来说？”“好些年是几年？”老者凶眼一瞪：“说清了，到底有个几年？”“啊呀呀，容小的好好想想，是了是了，那是那年当今万岁北来打老京城时候，几拨子败兵下来，这龙隐街上是遭了殃的，除了桥那边的东街，这边的南街北街西街，通通一把火给烧掉了。”朱七八偏头再一想，说道：“是了是了，小子那年也就十一二岁宽上，街上的一把大火也是见识到的，七八里外的龙湾上瞧过来，半边天都是映红了的，隔些天再上街来，前后街房子都是焦灰的，听说死人也是死了不少的，有些火里烤成焦炭了的。”“又啰嗦，我管你死人不死。”“喔，就是了就是了，转头不久街上再又新起屋了，登雅楼的汪胖子也就那年逃难来的，是了，他那时还是个瘦子，开始也就砖头砌砌沿河搭了个棚子，不想没两年就生意大好发了财了，跟着翻造起个楼来了。”朱七八眼羡起人富，不觉脱空恍惚起来。

“那对过的药店呢？又是何时搬了来？”“总是前后脚吧，还有一厢的南货店，三家都是起屋起的快，虽说是外地迁来的，人都说看似原先是有些根基的，兵荒马乱的，难说不是在别处做贼做强盗，再搬到此地来做起好人来。”朱七八话说着手滑了，裤子上轮换着蹭了蹭，忽然觉出些胀痛，回神过来开悟，忙道：“我说呢，那霍药头倒是有些害人手段，是否正是如此？那几家原是些强盗贼胚，逃到此地来躲了好些年，你们正是皇上万岁老爷派来的钦差，这回实实要将他们捉拿回去？”“多嘴，叫你回话你就回，胆敢别处瞎传瞎说出去，仔细明朝脑袋壳安不上去肩膀。”朗儿大刀虚劈一道，将人吓的头毛直凛。

“我再问你，教馆里的房先生怎生样当？他又何时到来？”“总也不远多时吧，那是个老叫花子，也瞧不出来有多少底细，听是也就那年讨饭过来让药店霍药头给救了，总算会写上两笔字，以后就留在街上学馆了。”“看他总有多少岁数？”“五十来岁？六十来岁？七十来岁总还不见有吧。”“蠢材？看人竟有一二十年差距来？你是你爹生的还是你爷生的？家去可别叫差了辈份。”朗儿生气不动，拿刀背往那竿上一磕，朱七八总是攀久了，一个把持不住，少不了“噗嗵”声掉下水去，水花四溅到处，又惹人破口来骂：“你个朱七八，掉到水里竞淹不死你？”“开闸喽，开闸喽。”朱七八一身差衣半干，立于关头呼喊，水闸再是放船出关，一条舫船后来先走，自然引来不少船家侧目。

“爷，一路上顺风。”朗儿率同两名随从早已登岸，朝向船头老者恭敬作揖。

那船照旧有两人扳橹，调个头便往大湖深处去，再去的远些，两厢舷窗突然开启，从中又伸出四条桨来，一面白帆鼓风而起，桨奋橹急水借风势，舫船直投常州去了。